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玻璃真心   作者:归渔   简介:   【本文不建议阅读】   钟意的真心就像玻璃。   林幼宁很想吞进肚子里,但是实在太痛。于是她决定不要了。   【排雷】   ·男主非C,情史丰富,偶尔发疯,前期真·渣   ·不适合极端女主控&男主控,男渣女不贱   ·全文免费,HE,姐弟恋,追妻火葬场   ·详细排雷见第一章作话   内容标签: 都市 破镜重圆 姐弟恋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幼宁;钟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旧爱连累半生   立意: 第1章   2017/03/10,温度4℃ - 8℃,阴间多云有雨,美国东部。   **   从幼儿园做完义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林幼宁陪着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孩玩了半天游戏,这会儿又累又饿,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她下午去教授办公室讨论project的时候,把围巾落在办公室的椅背上了。   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林幼宁还是认命地拐了方向,捂着自己空空落落的胃,扭头朝教职工办公室的方向走。   那条围巾是她特意买来送给自己的圣诞节礼物,林幼宁实在舍不得让它孤零零靠在办公室冰冷的椅背上过夜。   远远望去,教职工楼里的灯光已经不剩几盏了。   美国人工作随心所欲得很,只要一到下班的点儿,就算是手上一大堆活没做完,也不会选择加班,溜得比学生还快。   天尽头一阵冷风袭来,吹得道路两旁的棕榈树沙沙作响,林幼宁打了个寒颤,抱紧双臂,低着头从口袋里拿出通行卡刷了一下。   滴的一声,机器亮起代表pass的绿灯,玻璃门缓缓打开,她快步走进去。   林幼宁今年博士第三年在读,主要研究心理学中早期干预的分支方向,所以平时的研究样本都是儿童。   她原本不算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可是来到美国独立生活了四五年,跟这些有着不同类型的心理疾病的小孩子接触多了,慢慢地,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坏脾气就被磨没了,变得非常能够体谅别人。   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到了三楼,林幼宁从电梯里走出来,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她有点害怕,于是把手机的前置灯打开,为自己照明。   等到了Lee教授的办公室门口,林幼宁伸手敲了敲,耐心地等了等,里面无人应答,于是便放心地推开了门。   那条红色的羊绒围巾正安安静静躺在椅背上,窄窄的光线透过半拉的纱帘从外头招进来,将围巾身上的每一道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   林幼宁松了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把围巾拿起来,搭在手背上,然后关上了门。   黑漆漆的走廊里仿佛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走廊两侧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月光都泄露不进来,林幼宁摸着黑快速回到电梯里,摁了下行键。   从教职工大楼里出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八点过一刻,夜色渐浓,林幼宁感觉到自己又开始胃疼,于是拐了个弯,有气无力地往学生食堂走。   她平时几乎是不会去学生食堂吃的,都是回宿舍自己做饭。   虽然学生食堂里的各色菜品琳琅满目,但她确确实实长了一个中国胃,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还是适应不了西餐的味道。   一路刷了学生卡排队走进食堂,里面灯火通明,汉堡、三明治、牛排、披萨,摆得琳琅满目。   林幼宁端着餐盘走在人群里,随手拿了个cheese三明治,又倒了杯橙汁,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她饿得要命,连带着吞咽的动作也显得有些急切,三明治刚咬了几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在笑。   “吃个三明治也能显得这么穷酸。”   ……   就算不回头确认,林幼宁也能认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顾霏霏。   跟她研究生同一年入读心理系的同学,也是她曾经的室友。   说起来,林幼宁之所以在学校的华人圈子里混得这么惨,跟她脱不了干系。   如果当初不是她造谣自己第三者插足,并且在学校里大肆宣扬,搞小团体的话。   “谁让人家本来就穷酸呢,之前穿假货去参加party,不是还被发现了?”   “就是,没钱就没钱嘛,搞不懂虚荣心怎么这么强,不是穿上自以为跟别人一样的衣服,就能够融进别人的圈子的。”   “麻雀就是麻雀,千方百计费尽心机,也变不成凤凰。”   ……   林幼宁心想,她只是在逛夜市的时候买了一条很好看的连衣裙而已,不认识那个牌子,不知道这是假货有错吗?   都过去多久了,还把这件事情翻来覆去地拿出来讲,看来这些人实在是没什么新素材了。   林幼宁垂着眼,打开手机随便找了部之前看到一半的电影,横屏放在桌上,用玻璃杯抵住,若无其事地继续咬着手里的三明治,做出一副专心致志在看电影的模样。对身后或鄙夷或嘲讽的声音视若无睹。   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早就不是学不会控制情绪的小姑娘了。   说完全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只是知道生气了也没用。因为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华人圈子里,什么都不如抱团重要。   她在这个群体眼中,毫无疑问就是一只可以被随意欺负的“麻雀”。   因为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   大概是看她没反应,顾霏霏也觉得没意思了,不再讥讽,转而跟旁边的女生聊起别的话题来。   林幼宁慢吞吞吃完手里的三明治,又把玻璃杯里最后一口橙汁喝完,把手机收回大衣口袋里,端着空的餐盘起身,目不斜视地往回收流动带的方向走。   经过她们那桌的时候,余光里瞥见顾霏霏在看她,那眼神又不全然是鄙夷。   可林幼宁不在乎她的眼神里还有什么,视线平视前方,没有回头。   学生食堂九点打烊,现在已经过了八点半,很多窗口都开始收餐了,很多学生都在往外走。   林幼宁艰难地挤在人群里,慢慢向前。   她脑袋里还在思考电脑里写了一半的有关于特殊儿童家庭的早期干预以及效果评估的论文,觉得其中一个part的案例举得不是那么恰当。   案例本身的时间跨度太大,所以显得说服力不太够。   还没等她更深入地去想这个例子要拿什么来替换,乱糟糟的人群里,她突然被谁推了一把。   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情,林幼宁反应不及,身体像是刹车失灵了一般,直直地往前倒过去。   电光火石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头部。   可是下一秒,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她被拥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走路小心点啊。”   这个陌生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是过分标准流利的美音,尾音微一拖曳,带着几分模糊又散漫的笑意,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   林幼宁回过神来,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后退了两步:“不好意思。”   “不客气。”少年轻声笑了,忽然换了中文,“我还想着,好好的走着路,怎么有人往我怀里撞。”   明明是有些冒犯的话,偏偏他说得天真又无辜。   林幼宁抬起头来,隔着半步的距离,打量眼前的人。   道路两旁的路灯清晰映出他的五官模样。   眼皮是前窄后宽的内双,瞳仁黑到没有一点点其他颜色,鼻梁很挺很直,下巴尖尖的,轮廓很深。   跟她一样,是中国人。   林幼宁已经在美国呆了四五年,至今仍然没有搞清楚美国人的审美,但是在她的审美里面,这人长了一张,走在路上会被大把女孩子追着要电话号码的脸。   大概是她的目光实在太专注,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睛,露出些许困惑神色,生动极了。   林幼宁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时间竟然迈不开脚步。   犹豫片刻,又怕对方觉得自己是想和他搭讪,于是朝他礼貌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然而没走几步,对方却叫住了她,很随意地自我介绍:“我叫钟意,大二心理系的。”   林幼宁便理所当然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想了想,简单地回答:“林幼宁。”   原来他才大二。   年轻真好。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钟意低头看了眼腕表,像是不赶时间似的跟过来,很自然地问:“你呢?是本科生吗?”   都问到这个份儿上了,林幼宁只好不情不愿地把自己刚才刻意隐去的信息告诉他,“……我读博。”   没想到对方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来,“这么厉害。”   连一句随口的吹捧都显得诚恳。   林幼宁一时语塞,莫名其妙心跳加速,只好假装在梳理微乱的长发:“也没多厉害。”   三月初的夜晚是带着料峭春寒的,看似温和,寒意却无孔不入,只等着人懈怠了,便钻进四肢百骸里来。   林幼宁不过是多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把手里拿着的红色围巾展开来,一层一层绕到颈间。   钟意微垂着眼,很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然后开口:“姐姐,你的围巾很好看。”   林幼宁打结的动作顿了顿,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反应“姐姐”这两个字,然后很有礼貌地回答:“谢谢。”   他便追问:“在哪里买的?”   “Mill Avenue二层东南角的精品店,店名具体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你过去了肯定就能找到。”   “可是我方向感不太好,平时在学校里都能迷路的。”   钟意敛着眉笑了,语气里有那么一点儿不明显的苦恼,“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像是被这张脸蛊惑了,林幼宁张了张嘴,无师自通地回答:“我家里的包装盒还没丢,上面写了那家店的名字。”   像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钟意很自然地接话:“那我们加个微信吧,等姐姐回家了,记得把名字拍给我。”   丝毫没有拒绝的理由,林幼宁停下脚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出微信二维码,朝他递过去。   眼角余光瞥到对方把手伸到棒球衫口袋里,也拿出手机,靠过来扫码。   等待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林幼宁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了一些,钟意便伸出指尖,很自然地轻触一下,把屏幕重新点亮。   他的手指很漂亮,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简洁平整,连指甲上小小的月牙都长得比别人要好看些。   林幼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人观察得这么仔细,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让他扫了码,然后低头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钟意满意地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都是中国人,以后多多关照。”   “好。”林幼宁点点头,原本想说如果专业上遇到难题的话,可以微信上问自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咽回去了。   “那我走啦。”钟意稍微后退几步,笑着朝她挥挥手,仿佛两人已经是非常熟悉的关系了,“姐姐再见。”   林幼年便跟着挥挥手:“再见。”   视线望着他的背影,林幼宁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并肩走出一大段路程,将那个外形很像蘑菇云的学生食堂远远抛在身后了。   道路两旁的街灯一盏盏亮得分明,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长。   林幼宁踩着一地细碎月光,回到宿舍。   犹豫了片刻,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里最新的那个对话框,看着一片空白的聊天页面,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发送过去。   博士生的宿舍是有独立厨房和浴室的,条件很好,离学校近,还不用跟人挤在一起住。所以尽管价格稍微高了一些,林幼宁还是咬牙申请了。   今天折腾了一天,林幼宁实在是累了,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复,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充电,强撑着去洗了个澡。   裹着浴巾从水汽蒸腾的浴室里走出来,分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她站在沾着雾气的半身镜前打量起自己来。   漆黑柔软的长发,巴掌大的瓜子脸,形状妩媚的一双杏眼,发梢还结着水汽,像是躺在清晨阳光里的露水玫瑰,娇艳欲滴。   美则美矣。   可惜这双眼睛死气沉沉,没有灵魂。   尽管从小到大身边的追求者总是趋之若鹜,林幼宁对自己的这张脸兴趣却不大,只看了几眼,便拿起挂在一旁的吹风机,开始心不在焉地吹头发。   忽然,正在充电的手机远远响了一声。   明明长发还未干,但是她却停下了吹风的动作,走出浴室,去拿手机。   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她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林幼宁点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一条语音。   她低着头点开,听得很专注,连发梢上的水滴砸到了屏幕上都全然不知。   略显嘈杂的环境里,少年动听的语调揉碎在晚风里。   他用发音过分标准的粤语,在语音里说了一句——我钟意你。   林幼宁来不及梳理自己一下子急促起来的心跳,叮咚一声,又收到了他的第二条语音——“姐姐,就是这个钟意,记住了没?”   声音里挟着薄薄的笑意,像是少年人特有的捉弄,单纯又坦率。   林幼宁垂眸盯着手机看了很久,久到屏幕兀自暗下去,她发梢的水滴落下去,又亮起来。   就这么过了很久,她指尖动了动,简单回复了三个字——记住了。   然后把他的备注改成了“钟意”。   直到临睡前,林幼宁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把包装盒找出来拍给他。   钟意也没有问。 第2章   早上七点过一刻,学校里面的星巴克已经排起长队,林幼宁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也跟着排进队伍里。   她去年年底通过了博士生综合考试,现在已经从phd student成功转为phd candidate,在Lee教授的一届临床心理学课程上当TA,平时负责改改作业,出出题,有时也帮忙代课。   Lee教授是美籍华裔,中文名叫李梦秋,人很温柔,也很好说话,林幼宁研究生的时候上过她一门发展心理学的课,因为课堂表现出色,后来申博的时候,林幼宁就找她写了推荐信,对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从那之后Lee教授有项目的时候也会找她来当assistant,两个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熟悉。   所以当时在选择博士导师的时候,林幼宁毫不犹豫地就选了她。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是林幼宁不赶时间,所以也没什么烦躁情绪。   她打开手机刷微博,觉得热搜里的新闻都没什么意思,看了几眼,就百无聊赖地退出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native speaker的流利英语,在点单。   他点了一杯抹茶星冰乐。   这么甜,也会有男生爱喝吗。   林幼宁想,她自己平时都不会点的。   她下意识抬头,一眼就看到队伍最前端的少年,懒懒散散走到旁边等餐。   早春的天气不算温暖,他身上却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明黄色卫衣,袖口微微卷了几道边,露出一截细细的白皙的手腕。   学校就这么大,碰到他也很正常吧。   林幼宁没有想要出声打招呼的打算,甚至不由自主地又往人群里缩了缩,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潜意识里面,她觉得钟意很危险。   星巴克柜台旁边的展柜里错落摆放着很多玩偶、水杯、和其他摆件来售卖,林幼宁看到钟意拿起了其中一只穿着蓝色宇航服的兔子玩偶。   他后背懒懒倚靠着墙壁,微垂着眼,安安静静看着手里可爱的玩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店员便叫到他的号码。   他便毫无留恋地把玩偶放下,径直去取喝的,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明刚才看了很久。   可是走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头都不愿意回一下。   又过了几分钟,便排到她了,林幼宁伸手去拿钱包,万年不变地点了杯红茶拿铁,   等餐的时候,兴许是因为太无聊,她也跟着走到展柜前,踮起脚尖去看钟意刚才拿过的那只玩偶。   小小的兔子穿着蓝白相间的宇航员套装,眼睛大大圆圆的,一副昂首挺胸的神气模样,的确很可爱。   看着看着,林幼宁鬼迷心窍地伸出手。   指尖还差一点点就要够到玩偶的时候,忽然听到店员叫号。   她一愣,如梦初醒般收回了手。   **   距离上课还差五分钟的时候,林幼宁抱着一沓厚厚的试卷,踩着点走进临床心理学的课堂教室。   今天是随堂测验,所以李梦秋非常心安理得地差使她过来监考,自己陪儿子参加小学橄榄球比赛去了。   这节课总共大概六十个学生,林幼宁之前已经帮忙来代过一次课了,所以也不怎么紧张,上课的点一到,立刻从善如流地拿起手里的花名册,开始点名。   从A到Z,她按照顺序一个个点下来,几乎都答了到。   李梦秋对待学生是很严格的,三次翘课就会直接fail,所以平时几乎没有人敢翘课。   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林幼宁愣了愣,把花名册拿起来,目光贴过去,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念出那个名字:“Zhong Yi。”   话音刚落,就听到讲台底下的男孩子懒洋洋应了一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林幼宁的视线忍不住跟过去,忽然想起来,钟意说过,他也是读心理学的。   怪不得刚刚会在心理系大楼底下的星巴克碰见他。   四目相交的时候,钟意单手撑着下巴,对着她笑弯了眼睛。   他手边放着那杯已经喝了大半的抹茶星冰乐,吸管有点扁,应该是被他咬的。   林幼宁心里想着这些没有意义的细节,对着他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开始发放测验试卷。   监考这件事情是非常枯燥无聊的。   在美国人心里,考试作弊是性质非常严重的一件事情,一旦发现,就必须严肃处理。所以大部分学生就算是题目做不出来,也很少敢在课堂上作弊。   林幼宁随意地坐在讲台后面,视线时不时瞥过底下一排排正在奋笔疾书的身影,思绪却早就神游天外了。   教室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没多久,她觉得有点困,于是低头喝了一口手边的红茶拿铁,用来提神。   这次测验的题目林幼宁已经提前看过,总共十五道选择题和一个案例分析,难度还是挺高的,足够让他们忙活一整节课。   可是还不到二十分钟,竟然已经有人提前交卷了。   林幼宁耳朵里听到桌椅碰撞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稍一抬头,便看到钟意拿着手里的试卷站起身来。   他做完了?   还是……交白卷了?   林幼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路跟着他从座位到讲台,直到对方把手里的试卷放到她手边,才回过神来。   她有点好奇,于是伸手接过来,低下头随意看了几道题。   竟然都是对的。   大概是她的眼神在试卷上停留的时间太久,钟意眨了眨眼,忽然把脑袋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问:“姐姐,我的试卷好看吗?”   众目睽睽的教室里,林幼宁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把手里的试卷翻过去,不看了。   钟意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怕底下的学生听到他俩的动静,林幼宁伸手推了推他后背,小声催促:“都交完卷了怎么还不走。”   对方便非常配合地跟着往前迈了几步,“这就走。”   边说边朝她挥挥手,没再捣乱,慢吞吞离开了。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教室里一小部分人还在答卷,林幼宁好脾气地装作没看到,等了两三分钟左右,才拍了拍手,让大家停笔交卷。   厚厚的一沓试卷很快就被叠放在讲台上,林幼宁仔细数过两遍,确认数量没有问题,才把试卷抱在怀里,走出教室。   阳光细碎地从一望无际的天空中洒下来,飘荡在空气里,织成一片明亮温暖的金黄色。   林幼宁抬起头来,觉得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不做些什么的话太浪费了。   于是她停下来,有点费劲地单手拿出手机,给程小安发了一条语音,问她等下要不要一起吃饭。   程小安是她读研究生时认识的同学,算得上是她留学期间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   后来毕业后,程小安没再接着读博,却也没回国,为了追一个纹身店的老板,年薪十几万美金的offer都不要,跑到人家店里去当学徒。   这家纹身店就在她学校附近,平时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就会一起吃饭。   语音刚发完,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去接她怀里的试卷。   林幼宁被吓了一跳,抬起头——   人来人往的校园里,钟意垂眼看着她,眼角眉梢里盛满笑意:“怎么才出来,等你好久了。”   “……等我干嘛。”林幼宁愣了片刻才有些生硬地开口,继续往前走。   钟意脚步轻快地跟上来:“问题啊,你不是我们课上的TA么。”   说到这里,林幼宁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我上次来代课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你。”   如果上次点名的时候他也在,那么这张脸她不可能会没有丝毫印象。   趁她出神的片刻,钟意快速帮她把怀里的那一叠试卷接过来,随口答:“可能请假了吧。”   林幼宁于是回答:“逃课不好。”   说完,像是怕他嫌自己管太多似的,不等他回应,就快速地转了话题,“对了,你想问我什么题?”   没想到钟意却眨了眨眼,用非常无辜的语气说:“等你等太久,忘了。”   林幼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回答:“那等你记起来了再问我吧,反正有微信的。”   “好。”   他点点头,柔软的蓬松的黑色短发沐浴在阳光下,像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姐姐,你现在要去吃饭吗?”   林幼宁发现钟意很爱笑。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忍心责怪。   低头看了眼程小安的回复,林幼宁点点头:“差不多。”   “去哪吃?”   “……出去,找朋友。”   “什么朋友?”   钟意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辨不出情绪,“男朋友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并肩走出了一段距离,眼看着就要走到博士生宿舍楼了。   林幼宁停下来,指了指不远处那座楼,“到啦,试卷我来拿吧。”   说完便伸手去拿,钟意却不给她,微微皱眉,眼里的笑意淡了,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是男朋友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刨根问底,虽然跟一个小孩讨论感情问题很奇怪,林幼宁也只好回答他的问题:“不是,我没有男朋友。”   一句话,钟意的脸色像是雨过天晴,又变回之前天真明媚的样子,终于把试卷递给她:“小心啊,有点重。”   “没事。”   林幼宁费了点力接过来,心想是有点重,自己之前是怎么一个人拿来拿去的。   走出去几步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一停,还是回过头来,跟他道了声谢。   身后的人果然还没走,像是正在等待着说“不客气”的这一刻,钟意慢慢笑了,眼尾微扬,“真要谢我的话,下次跟我一起吃饭吧。”   隔着几步的距离,林幼宁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的眼睛形状很漂亮,无论看着谁的时候,都显得很真诚。   或许是看她一直没有回答,钟意看着她,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句:“我也想和姐姐一起吃饭。”   应该拒绝他。   随便找个理由拒绝他吧。   林幼宁心里这么想着,话到嘴边却是一句——“好”。 第3章   程小安在微信里给她发了一家日料的地理位置,说这家店最近很火,在yelp上评分也很高,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太多了,工作日也得排队。   但是林幼宁下午没课,不赶时间,所以告诉她自己可以提前过去取号。   程小安是一个很独的人,平时不爱交际,也不在乎朋友有多少,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能在林幼宁被集体孤立的时候,仍然选择跟她做朋友。   号码快叫到的时候,程小安终于到了。   两个人一起被服务生引着入座,打开菜单。   知道林幼宁有选择恐惧症,程小安也不问她,按照yelp上的招牌菜随意点了几道,就合上了菜单。   “最近怎么样?”   程小安低头喝了一口饮料,语气很随意。她最近把短发挑染了几缕浅蓝色,随着搅弄吸管的动作,露出来手指上纹着的一颗星星,整个人看上去很酷很飒。   林幼宁有时候很羡慕她。   羡慕她特立独行,无畏无惧,继续深造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年薪十几万的offer说不去就不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不像她,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想要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看她一直在发呆,程小安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幼幼,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啊,没什么。”她回过神,“最近……老样子,不好不坏。”   程小安点点头:“顾霏霏没有再来找过你麻烦吧?”   林幼宁想到前几天在食堂的事情,沉默片刻答:“没有。”   “那就好,反正你俩现在不住一间宿舍了,她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再找你麻烦。”   程小安一提到她就不高兴,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讽,“说起来她也挺好笑的,男朋友变心了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记恨起你来了。大概在她眼里长得太漂亮也是罪呗。”   程小安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相信她的人。   相信她没有勾引顾霏霏的男朋友,那晚是他趁顾霏霏不在,喝醉了跑来宿舍找她,对她动手动脚,结果被刚好回来的顾霏霏当场发现。   从那天过后,林幼宁原本平静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了。   她的床铺上总是被泼水,衣柜里的衣服被剪碎,化妆品里面被加辣椒水。   刚开始,她还好声好气地跟顾霏霏解释,告诉自己要懂得换位思考,对方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而已。   可是时间久了,她的处境完全没有变好,反而更差了,于是她冒着得罪顾霏霏的风险,向宿管提出了更换宿舍。   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林幼宁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顾霏霏家里有权有势,在美国又有拿了绿卡的亲戚,平时在学校里走到哪里都有大把人追捧,无论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也会有人原谅。   所以她们肆无忌惮地嘲笑她,欺负她,孤立她。   林幼宁惹不起,只能想法设法地躲着。   幸好,读博之后,现在很少能够在学校里碰到顾霏霏了。   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不想再聊这些让她不舒服的事,林幼宁主动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昨天看到你的朋友圈,是跟你老板一起去看电影了吗?”   一说到自己的老板,程小安立刻忘记刚才在聊什么了:“对呀,他请我去看的。虽然电影不太好看,但是只要身边坐着的人是他,让我看一整天都不会烦的。”   “那你们俩现在是什么情况呀?在一起了吗?”   “没有。”程小安叹气,“还是老样子,他就是故意在吊着我,让我看得到吃不着。”   林幼宁被她的说辞逗笑:“那你怎么不主动告白。”   “这种事情哪有女生主动开口的,再说我都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傻子也知道我喜欢他啊。”   程小安说完,像是觉得跟她讨论感情问题很傻,“算了,我跟你说这个也是对牛弹琴。”   “……怎么是对牛弹琴了。”   林幼宁有些不服气,“说不定我也能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啊。”   这点餐厅的生意实在很好,座位上来来去去的全都是人,从来没有空过。   程小安夹了一块鳗鱼寿司放进盘子里:“那你说说,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嗯……”林幼宁极其认真地想了想,“我会很努力地对他好,尽力满足他的所有愿望。”   程小安沉默片刻:“幼幼,你还是别谈恋爱了。”   “啊?”   “因为你一定会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万一他哪天不要你了怎么办。”   林幼宁无奈:“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开玩笑的啦,我的意思是咱们学校里那些中国男生都配不上你,除非你想找老外。”   ……   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吃完饭,林幼宁又陪着程小安去附近的精品店逛了逛,等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了。   书桌上还放着一沓厚厚的试卷需要批改,她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了罐咖啡出来,打算用来提提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林幼宁的注意力已经没办法集中,但是想着要赶紧把这些都改完,好去做别的事情,于是没有停下来休息。   等到她觉得握笔的手酸得不行的时候,终于改到了最后一份试卷。   是第一个交卷的人。   钟意。   前面的十五道选择题竟然都是对的。   林幼宁想,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明明看起来很不会学习的样子。   等看到最后一道案例分析题的时候,她终于知道钟意为什么交卷这么快了。   因为这道给了一页纸用来回答的大题,他就简简单单写了几段话,阐述了一下研究方法和实验结果,例子也是随便举了一个,甚至没有展开论述。   虽然方向是对的,但是内容实在缺失了太多。   林幼宁按照评分标准给他扣了一半的分,把笔放下,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   视线无意识回到试卷上,看到卷面上行云流水的英文字迹,她分神地想,钟意应该不是刚出国的大学生吧。   他的英语水平看上去很像是ABC,要么就是很早就来美国生活了。   思绪无边无际地漫游,林幼宁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想了这个人太久。   于是强行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   转眼就到了周末,林幼宁在图书馆里呆了整整一天,把手头上的活收了个尾,想着明天去市区逛一逛,添置点东西。   市区离他们学校不近,坐公交的话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对于没有车的林幼宁来说,去一次很折腾。   所以她每次都是买很多很多东西回来,然后过很久再去采购一次。   周末的公交站台上人很多,偶尔有流浪汉走过来,用含糊沙哑的语调找她要钱,林幼宁知道这些homeless攻击性很强,于是非常熟练地避开,找了个角落百无聊赖地站着。   没多久,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林幼宁排队上了车,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这趟车要坐很久,会很无聊,所以她带了充电宝,又提前下载了一部喜剧电影,用来打发时间。   电影看到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林幼宁收到了钟意的微信消息,很随意地问她在干嘛。   他的消息和他的人一样,是随机的,不可控的。   犹豫片刻,林幼宁实话实说,回复他说自己去市区了,家里很多东西都没了,需要去超市采购。   没过多久,对方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屏幕上跳出他头像的那一瞬间,林幼宁有些手忙脚乱。   钟意的头像是一只很可爱的金毛,头上还带了一顶圣诞帽,正在对着镜头笑。林幼宁觉得很大概率应该是他自己养的狗。   没想多久,林幼宁接起来,又把耳机音量调高,听到他懒洋洋的声音:“怎么自己出去玩不叫我。”   她想了想,“我不知道你也想去。”   “还以为周末了,你肯定有空。”   耳机里的环境有些嘈杂,断断续续地穿插着人声,可钟意的声音仍旧很清晰地透过耳机,传达到她耳朵里,“上次说好了要一起吃饭的。”   林幼宁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想约自己,是不是至少也要提前一天开口才对。   可她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了想。   因为钟意大概很忙,身边也有很多朋友,很多安排,每一天都过得丰富多彩,不缺人陪。   不像她一样,什么时候都有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下次吧。”   她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姐姐总是跟我说下次。”   钟意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有些不高兴了,却也没有再要求什么,一副很乖又很委屈的样子。   林幼宁无师自通地哄了他几句,对方心情很快又转晴,跟她说起了别的话题。   他说自己今天早上六点就起来了,因为很喜欢的一款运动鞋在网上开售,特意定了闹钟起来抢;又说自己教小侄女游泳,结果把人给教哭了,被姑姑逮住一顿骂。   ……   好像恨不得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在缓慢行驶的公交车上,林幼宁戴着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有一个瞬间几乎忘记了这是哪里,这辆车要驶向何处。   钟意的声音很好听,尾音只要稍微拉长,就会透出一股虚晃的暧昧来。   每当公交车上下客有噪音的时候,知道她听不清,就会不厌其烦地跟她把一句话重复很多遍。   林幼宁有一种自己在被人包容着的错觉,不知不觉,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开始跟他分享自己的生活。   可是很快,她又发现自己的生活几乎全都是研究和论文。   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趣极了。   这通语音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直到钟意说自己有事,要出门了,才终于挂断。   林幼宁低下头看着聊天页面上那个“通话31分08秒”的显示,过了会儿才切回刚刚看的电影。   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了。   到站之后,林幼宁按照计划先去商场给妈妈买了一双鞋子,作为下个月的生日礼物,然后就去逛了那家市里规模最大东西最全的超市。   家里很多东西都用完了,冰箱里空空荡荡的,她想做饭都不知道做什么。   林幼宁推着推车慢吞吞走在超市里,对比着货柜上的标签价格和网上的价格,确认是最低价才拿起来,放进推车里。   她很喜欢逛超市,因为逛超市的时候会显得自己好像很热爱生活。   差不多购置齐全之后,她对着塞得满满当当的推车,有些发愁。   要把这些东西搬回去,会不会太重了。   也就犹豫了几秒钟,想着这次不买下次还要再来一趟,她咬了咬牙,还是推着去自助柜台结账了。   从超市出来,还了推车,林幼宁试着提了提那两个鼓鼓的购物袋,觉得手都要断了。   然而,打开Uber看了一眼现在的打车价格,她立刻放弃,努力地把两个大袋子提起来,步履艰难地往车站的方向走。   她走得很慢,因为怕自己不小心松手,购物袋里的鸡蛋会碎。   就这么慢吞吞地往前,路过露天停车场的时候,忽然被人拦住了。   头顶一片阴影落下来,从头到脚笼罩了她。   林幼宁稍微停了停,对面的人却没有让开。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上一秒还想着是不是遇到正在嗑药的变态了,下一秒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面前站着的,就是两个小时前刚跟她通完语音电话的人。   钟意身上穿着一件没有图案的红色卫衣,越发衬得眉眼明艳,领口稍低,从颈间到胸口露出一片晃眼的白。   林幼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串车钥匙,看上去像是刚到的样子。   不等她继续发散思维,就听到他懒洋洋地开口:“好巧。”   眨了眨眼睛,她这一秒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找你啊,就知道你会来逛这家超市。”   钟意的语气自然到像在跟她谈论天气,边说边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林幼宁只犹豫了一瞬,便顺从地松开了手。   夜色渐浓,林幼宁稍一抬头,无意间撞进他眼底。   他的眼神总是很直白,也很热烈,可是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她拒绝去想。   张了张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耳边又听到钟意的声音,几分撒娇几分委屈,“姐姐,不要下次了,现在就跟我一起吃饭吧。” 第4章   林幼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没办法拒绝这么一个愿意大老远来碰运气找她的人,有些自我唾弃地跟着他走了。   钟意先是回到了露天停车场,打开了其中一辆白色跑车的后备箱,把她那两个笨重的购物袋小心翼翼放进去。   林幼宁对车不了解,却也知道这辆跑车肯定价值不菲,显得那两个蓝白色的超市购物袋那么格格不入。   放好了东西,他又合上后备箱:“好啦,现在我们去吃饭吧,姐姐想吃什么?”   她想都没想:“都可以,看你想吃什么。”   “是吗?”   钟意闻言,忽然回过头来,对着她露出一个很坏心眼的笑,“我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   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回答,林幼宁忍不住想,他们是已经熟悉到可以开这种玩笑了吗?她现在是不是应该生气才对?   可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生气,也演不出来。   于是只好装作听不懂对方话里的轻浮,自顾自打开手机,登陆yelp看了一下:“这附近好像有一家烤肉店还不错。”   钟意见好就收,不再逗她,脑袋凑过来一点,很听话的样子:“那我们就去吃这家吧。”   林幼宁点了点头。   跟钟意一起吃饭没有林幼宁想象中那么尴尬。   他人很聪明,脑子转得也快,不管是什么话题都能跟她有来有回地聊下来。   林幼宁心想,或许是因为他们下午的那通语音电话,总觉得无形之中拉近了一些距离。   至少她现在有那么一点点了解钟意了,不像之前,一片空白。   点餐的时候,意料之中的,钟意发现了她有选择恐惧症。   比如,她可以在抹茶大福和草莓大福中间纠结很久,尽管这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种口味,根本没有纠结的必要。   像是觉得有点好笑,他凑过来一点,很温柔地问她:“姐姐,要不要我帮你选啊?”   林幼宁听到这句话,简直是如释重负,忙不迭地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钟意指了指菜单上面的图案,毫不犹豫:“抹茶吧,我喜欢抹茶。”   其实林幼宁觉得抹茶太甜了,但是回想起那天他手边喝了大半的抹茶星冰乐,还是点点头:“好。”   他们点了一份双人套餐,套餐里的菜品种类齐全,应有尽有。   服务生上餐的时候,有问他们需不需要代烤,钟意却摇摇头说不用,然后就很熟练地自己动手,开始很认真地帮她烤肉。   林幼宁坐在这里,看着他一个人忙活,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挽了挽袖口道:“还是我来吧。”   “不要。”钟意摇摇头,甚至挪了挪烤盘的位置,很宝贝似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林幼宁沉默片刻,视线稍微偏了几寸,看到他握着烤夹的骨节分明的手。   男孩子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好看呢。   也许他真的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吧,才会连手都长成这幅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看到他的指尖因为握烤夹太用力而微微泛红,莫名其妙有些内疚。   耳边听到他的声音——   “好啦,姐姐你尝尝。”   林幼宁终于移开了眼睛,看到他夹了一块牛小排放进自己盘子里,于是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   她是真的饿了,也顾不上形象,两口就把这块牛小排吃光,然后抬起头看他,非常真心地赞美。   “那你多吃点,太瘦了。”   钟意得到她的夸奖,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像是一只被主人摸头后高兴得直摇尾巴的狗狗。   像是怕她吃不饱,一盘肉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等林幼宁吃得差不多了,才发现他的盘子几乎一直都是空的:“……你怎么光给我夹啊。”   钟意眼里还是带着笑的,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不饿。”   林幼宁想到自己因为饮食不规律积出来的胃病,用公筷给他夹了几块肉放进盘子里,有些越界地说:“多少吃一点吧。”   这家餐厅的装潢很有格调,灯光是有些昏暗的橘黄色,堪堪够让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彼此看清。   钟意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光晕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闻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美得像一幅传世的油画。   林幼宁无意识地抬起头,而后,看到钟意很嫌弃地看了眼盘子里的肉,像是在做什么心理斗争似的,最后应该是怕她生气,还是强忍着拿起筷子,低下头吃了一口。   怎么会有人这么挑食。   林幼宁觉得有些好笑。   可惜,直到最后,钟意也就吃了那一口而已,基本都是看着她吃。   看到最后,林幼宁实在是受不了:“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吃不下去了。”   钟意单手撑着下巴,眼底浮起几分笑意,却没在回答她的问题:“姐姐,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林幼宁疑惑地“啊”了一声。   他抽出一张纸巾,握着凑近了,小心翼翼帮她擦掉了嘴角的水渍,一开口,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怎么看你吃个饭都这么高兴。”   林幼宁沉默下来,毫无办法地感受到自己脸颊上的热意。   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好重新低下头,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继续吃东西。   钟意也不在意,忙前忙后地伺候她,好像看她吃饭真的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   等到一顿饭吃完,窗外夜色已深。   林幼宁很自然地拿出钱包准备买单,却听到钟意懒洋洋的声音:“我已经买过了。”   她愣了愣:“那我把钱转你。”   “不要。”   “……那我们AA。”   “也不要。”   气氛沉默下来,林幼宁手里还是捏着那张debit card,像是不愿意再退步了:“你要是这样的话,下次我就不跟你一起吃饭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十足十的商量口气,钟意却听出了威胁,顿时一副很受伤的神情:“姐姐就这么讨厌我吗?”   林幼宁发现自己拿他没什么办法,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会示弱,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不是讨厌你,只是这顿饭你都没怎么吃,怎么好意思让你买单。”   钟意也很坚持:“是我先约你的,所以这顿饭算你陪我吃的。”   觉得有点头疼,不想浪费时间跟他继续争论,林幼宁想了想:“那这样,下次我请你吃,不许拒绝。”   钟意终于高兴起来,对上她的眼睛,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好,一言为定。”   林幼宁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个笑容融化了。   脑海里莫名其妙想到一个最近网络上很火的词——恃靓行凶。   真像为他量身定做。   **   从那天之后,钟意找她的频率比之前更高了,没课的时候,基本每天都会找话题跟她在微信上聊天。   林幼宁的微信使用频率跟大多数沉迷网络社交的年轻人相比,算是极低的,除了跟朋友聊天就是跟家人视频。   可是自从认识钟意之后,她的微信提示音基本每天都在响。   仔细想想,他发来的那些消息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每一条,她都会回。   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林幼宁有些担心,如果她没有回,钟意下一次就不会再发给她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四月底。   气温回升,春暖花开,林幼宁也收起了衣柜里厚厚的冬装,准备好了迎接夏天。   她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跟着李梦秋忙一个有关于社区孤寡老人的幸福感的研究项目,因为她自己主要的学习方向是儿童及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和早期干预,并不对口,所以这个项目对她而言算是一个新的挑战。   李梦秋原本可以分配给手底下其他的博士生,却还是选择了她,林幼宁知道,对方是有意在给自己机会。   所以她最近很努力,几乎从早到晚地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看课件,做笔记。   钟意约了她好几次,都被她以太忙的理由拒绝了。   周五晚上,大概十点左右,林幼宁终于干完了今天的活,又写了一份阶段小结,把自己写好的report和小结一起用邮件的形式发给了李梦秋和小组其他成员。   做完这些之后,她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很快就觉得有点困,于是又拿起手边的咖啡,喝完了最后一口。   图书馆里虽然每天都有很多学生来自习,但是绝对不包括周五的晚上。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各有各的安排,都在享受周末假期。   只有她无处可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林幼宁就这么发了会儿呆,久违地感到有些孤单。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页面。   钟意没有给她发消息。   这是不是她感到孤单的原因呢?   林幼宁有些恍惚。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行没有意义的废话,甚至差一点就要点上右下角的发送键。   指尖像是着了火似的,她迅速收回手,把手机丢到桌面上。   疯了吗?   她忍不住这么问自己。   不想再放任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林幼宁把笔记本电脑和散落在桌面上的文件都整理好,然后逐一塞进双肩包里。   起身的时候,她觉得有点头晕,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而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吃食堂。   因为只有食堂最快,最方便。   自从之前好不容易去一趟还碰见顾霏霏之后,林幼宁就觉得那里很晦气,不仅不愿意再去,平时路过了都恨不得绕着走。   可是后来她反过来想了想,发现自己遇见钟意,也是在那里。   所以想了想,干脆两两抵消了。   正当林幼宁背上双肩包准备离开的时候,远远地,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是这个声音实在太过耳熟。   犹豫片刻,林幼宁隔着大半个书架抬起头来。   视线里远远瞥见电梯门口,少年笔直挺拔的身影。   没等她反应,那个熟悉的身影晃了晃,便朝着她直直走过来了。   图书馆里人不多,周围静悄悄的,他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一下一下都像踩在她心尖上。   林幼宁看着钟意慢慢走近,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五晚上,总不可能是来学习的吧。   “以后不要问这种废话了。”   钟意看着她,眼里漫上零星笑意,“当然是来找你的。”   林幼宁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但是图书馆是公共场所,里面还有其他人在自习,她不想影响别人,于是小声说:“出去再说。”   说完,她伸出手,下意识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一触即离。   钟意点点头,很听话的样子,懒洋洋地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图书馆。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没有几颗星星,偶尔有风吹过,但已经不冷了。   林幼宁听到他的声音,明明是很平静的语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听出来一丝委屈:“姐姐从来都不想我,也不来找我。”   她张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还是放弃了。   校园里还是灯火通明的,虽然教学楼里已经熄了灯,黑漆漆一片,但是道路两旁伫立着的一排排路灯却还亮着,像是能够就这么亮到天荒地老,不知疲倦。   林幼宁很轻易地捕捉到钟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累。   是昨晚没睡好吗?   她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揣测。   钟意像是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晃了晃手里的纸袋,自顾自地问:“晚饭吃了吗?”   她摇摇头:“还没。”   钟意就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眼神,拉着她的手走到旁边的长椅上,示意她坐下,然后从纸袋里取出来好几盒不同颜色的便当,整齐排列在她面前。   做完这些之后,钟意很自然地取出一双筷子,递到她手里:“快吃吧。”   林幼宁看着便当里装着的,色香味俱全到不可能在大洋彼岸吃到的中餐,忍不住问:“这些是你做的?”   “对啊。”钟意冲着她笑了笑,炫耀道,“我做饭可好吃了,你尝尝就知道。”   或许是真的饿了,林幼宁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筷子。   的确很好吃,是这里的中餐馆都做不出来的味道。   就这么一口一口,米饭很快就见了底,林幼宁吃到八分饱,把筷子放下,真心实意地赞美:“很好吃。”   “那我下次再给你做。”   听着钟意漫不经心的语气,她抬起头来,不偏不倚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心理,两人对视了短短几秒,她就偏过了头,像是有些心虚,随口找了个话题:“你今晚没有安排吗?”   钟意闻言,稍一挑眉,很轻易就捕捉到她的小心思:“姐姐是在打听我吗?”   林幼宁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又觉得这样很像是在默认,于是有些徒劳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就笑了,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也说不上来是认真还是敷衍:“哪有这么多安排,我又没女朋友。”   昨晚刚下过一阵雨,地面现在还有些潮湿。   钟意就站在她对面,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毫不介意地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像是完全不怕被弄脏。   空气里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林幼宁发现自己有点想跟他继续讨论“女朋友”那个话题,但是理智压下来,还是忍住了。   她坐在长椅上,原本空荡的胃被填满,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被填满,第一次开始思考她和钟意。   很遗憾,得出来的结论是不合适。   人来人往的校园里,钟意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慢吞吞地靠过来。   他身上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只有靠得很近了才能闻到。   林幼宁讨厌烟味,却讨厌不起来他身上的烟味。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这么双标的人。   耳边响起衣服布料摩擦在一起的声音,钟意垂着眼睛看她,慢慢俯下身来,完全打破了社交距离。嘴唇若有似无地贴着她的耳垂,一张一合间,呼出来的热气便把她的耳垂包裹住了。   心跳加速的时候,她听到那个暧昧又游离的声音,低低地说:“不过……如果姐姐愿意的话,也可以有。”   后来,林幼宁才知道。   钟意说他很会做饭是骗人的,他有洁癖,明明连厨房都没进过几趟,给她带的都是家里阿姨做好的,现成的。他拿来借花献佛而已。   钟意说没有安排也是骗人的,他明明已经在顾霏霏的生日party上玩了半天,只是在无聊之际想起还有她这个人,觉得都快到手了,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折返回来,抽空哄她。   甚至连钟意天天粘着她,贴着她的耳朵一遍遍说喜欢她,也是骗人的。   除了初遇时那句“我叫钟意,大二心理系的”之外。   她不知道钟意还有哪句话是真的。   也许一句都没有了。 第5章   六月上旬,天气愈发炎热,蝉鸣席卷着热浪奔涌而来,如果在外头待久了,会有一种头晕眼花的感觉。   林幼宁第无数次感叹这座城市的气候为什么可以这么极端,冬天的时候冷死,夏天的时候热死。   所幸,六月中旬学校就放暑假了。   她也不用再天天顶着毒辣的大太阳跑图书馆和研究室。   林幼宁有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真的很快,转眼间,她的博士第三年都要结束了。   之前几乎每天眼巴巴的数日子,盼着毕业,可是当时间真的急匆匆从她指缝里溜走之后,她才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怀念来。   在去开研讨会的路上,她接到了钟意的语音电话。   看到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林幼宁有片刻犹豫,因为她今天出门有点晚了,研讨会再过十分钟就会开始,她必须得一路狂奔过去才能保证自己不迟到。   透蓝的天空中高高悬挂着金灿灿的太阳,薄薄的云朵好像也被烤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林幼宁犹豫的间隙中,这通语音始终没有被挂掉,仍旧固执的、突兀的、不知疲倦地在她手心里响着。   好像她非接不可似的。   像是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她最后还是接起来了。   耳机里,钟意的声音很清晰,夹杂着偶尔的电流声:“姐姐,忙不忙?”   她下意识便撒了个谎:“刚开完研讨会,不太忙。”   “那就好。”   她听到钟意轻轻笑了,而后,像是故弄玄虚似的小声问她,“你下周六没有安排吧?”   下周都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她能有什么安排。   不过……父母这段时间倒是经常催她回家,说再不回去一趟都要认不出来她了。   林幼宁这么想着,语气就有点迟疑:“应该没有安排吧……怎么了?”   “什么叫应该。”   像是对她的答案不满意,钟意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语气,有些任性地强调,“我要你一定没有安排。”   林幼宁失笑,伸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然后绕着棕榈树层层叠叠的树影走了几步,找了个没人的长椅坐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我过生日算重要吗?”   林幼宁愣了一下,又听到他慢吞吞地开口,像是真的在找她答疑解惑:“想和姐姐一起过二十岁的生日,算重要吗?”   头顶是毒辣的太阳,耳边是燥热的风,天气热得林幼宁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她的思绪开始游离,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花了三十秒的时间去思考,要给钟意买什么生日礼物才能让他开心。   手机那端的人也很安静,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给她考虑,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才拉长了语调撒娇:“姐姐——来陪我嘛,好不好?”   明明是在求人,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却听出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就好像,她知道,钟意也知道。   她拒绝不了。   **   林幼宁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定了六月底的机票,打算趁最近不忙,回国看看父母。   她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陪过家人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爸妈有她这个女儿跟没有是一样的,因为她没有时间和条件尽孝。   如果不是因为钟意要过生日,她原本的计划是一放暑假就回国的,因为林幼宁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只要没有事做,就会胡思乱想,滋生各种负面情绪。   直到周五那天,林幼宁才想好要送给钟意什么生日礼物。   说起来,尽管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几个月,尽管微信聊天记录已经长得翻不到底,可是对于钟意喜欢什么,她还是一无所知。   钟意总是在她身上索取,索取她的时间,她的情绪,她的喜好,却从来不肯透露自己分毫。   好在,林幼宁在想破脑袋的时候,终于想出来了,钟意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钟意的生日party在他家举行,林幼宁曾经听他轻描淡写地提起过,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着父亲,小学还没读完就移民来了美国,在美国生活。   可是因为父亲平时工作太忙,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在家,更加没空管他,所以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人是姑姑。   钟意的姑姑是丁克,没有孩子,对他称得上是视如己出。   比如这次过生日,钟意自己其实并不愿意邀请这么多人来家里,他觉得很无聊,也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姑姑想让他跟同学们搞好关系,于是非要让他去请,自己则是忙了好几个通宵,亲自给他操办生日。   钟意看她这么辛苦,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不过,前几年在丈夫的极力要求下,他们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孩。   钟意跟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过说到最后,还是用非常骄傲的语气告诉她——“虽然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不过姑姑还是最疼我了”。   他强调了那个“最”。   听在林幼宁耳朵里,不免觉得有点心酸。   钟意生日当天,林幼宁起了个大早。   她平时几乎不化妆,但并不是不会,以前读研究生的时候,她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爱美,喜欢研究化妆品,攒钱买好看的衣服。   直到后面发生了那件每每午夜梦回,总是让她喘不过来气的糟糕的事情,她才没有心思打扮自己了。   太久没碰过这些化妆品,林幼宁打开桌面上的瓶瓶罐罐,仔仔细细地看,确定没过期才敢往脸上涂。   化好妆之后,她把长发放下来,随手抓了抓,然后从衣柜里找了一条黑色的露肩长裙和配套的高跟鞋,慢慢穿上了。   这条裙子是她研究生刚入学时,参加迎新晚会的时候穿过的,平时都是小心翼翼挂在衣柜里,宝贝得很。   原本她有不止一条这样的礼服裙,不过其他的都被顾霏霏用剪刀剪碎了,这条裙子当时放的位置比较深,因此幸免于难。   做这些的时候,林幼宁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装扮一下自己,是出席这种特殊场合应有的礼仪。   她已经太久没有参加过谁的生日了。   提着礼物盒出门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夕阳开始迫近地平线的时候。   钟意之前只在电话里随口告诉她,晚上八点能到就行,没什么规矩。   可林幼宁是一个时间观念过剩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只会早到不会迟到——前几天因为跟钟意打语音电话而迟到的研讨会除外。   她按照钟意发到微信上的地址搭公交过去,中途转了一趟车,又步行了十五分钟左右,视野中终于出现了钟意跟她描述过的,那座红漆屋顶圆形拱窗的花园别墅。   林幼宁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距离八点还差半个小时。   于是又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等觉得跟他之前讲好的时间贴近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穿过一大片花园,她走到别墅的雕花铁门门外,伸手摁了一下旁边的门铃。   没多久就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林幼宁不知道是谁,但还是对着对讲机说了声“谢谢”,然后推门走进去。   别墅房间里已经被人装饰成了非常隆重并且非常适合来庆祝的模样,林幼宁的视线扫过墙上用五颜六色的气球扎出来的“Happy birthday”的字样,觉得钟意的姑姑愿意花费时间去做这样的事情,的确很爱他。   房间两侧整整齐齐排列着长方形的餐桌,铺满白色桌布,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类食物点心和酒水,林幼宁看到许许多多她不认识的人,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她霎时有种自己来错地方了的感觉,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情不自禁拿出手机,想给钟意打个电话。   不远处,一位穿着旗袍姿态优雅的中年女人手上端着红酒杯,施施然朝她走过来:“你好,是林小姐吧?”   林幼宁放下手机,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是钟意的姑姑。”   钟晴对她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笑,“钟意刚刚跟朋友打闹,不小心把红酒泼到衬衫上了,所以我让他上楼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林幼宁了然地点点头,停了停,还是忍不住问:“阿姨,您怎么知道我是——”   她下半句还没说出口,钟晴就已经猜到了她想问什么,笑吟吟道:“他上楼之前特意叮嘱我,如果待会儿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来了,就让我来招呼你。”   林幼宁被她太过真心的赞美搞得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自己也没那么漂亮。   不过有钟晴站在这里陪她聊天,刚进门的那种不适感慢慢消失了。   两个人聊了会儿家常,钟晴便稍微靠过来一点,眨了眨眼睛,露出点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狡黠:“幼宁,你偷偷告诉我,钟意是不是喜欢你?”   林幼宁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在钟晴眼里,就是再明显不过的默认。   面上浮起笑意,钟晴又朝她走近几步,从上到下不住地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件橱窗里的待售商品:“你是个好孩子,又漂亮又温柔,还大他几岁,能教他许多东西,我瞧着真是很合适。”   说到这里,她不太明显地叹了口气,“钟意这孩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他往东就偏要往西,我们都头疼得很,又不能拿他怎么样。要是以后能跟你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些了。”   林幼宁觉得她想得实在是太远了,于是开口:“阿姨,我跟钟意只是朋友。”   “现在是朋友,以后可不一定。”钟晴只当她是害羞了,弯着嘴唇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大概是因为没有生育过的原因,尽管已经四十多岁了,钟晴的神态举止看起来仍然像是一个小姑娘。   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林幼宁偷偷打量着她,想了想,也跟着从桌面上拿起一杯鸡尾酒,喝了一小口。   她酒量不好,但是不能看着钟意的姑姑一个人喝酒,毕竟是长辈。   聊天的间隙,她听到不远处有人打闹,于是随意地扭过头去。   没想到,衣香鬓影里,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霏霏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幼宁只惊讶了一瞬,转念便想,顾霏霏在华人圈子里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奇怪的只有她而已。   脑海里莫名其妙又回响起顾霏霏那句嘲讽她的话——   “不是穿上自以为跟别人一样的衣服,就能够融进别人的圈子的”。   大概是看她发呆太久,钟晴善意地叫了几遍她的名字,直到她回神,才有些抱歉地说:“钟意跟我说了,你跟其他人不太熟,可能会有些拘谨,是我刚刚拉着你说太多了。”   “不是,没有,我也很想跟您一起聊天。”   林幼宁很自然地开口解释,又听到钟晴说,“要不你去楼上找他吧?他这会儿应该收拾好了,要是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林幼宁原本是不想上楼的,因为觉得不太合适。   可是她一方面非常不想看到顾霏霏,也怕对方不分场合地羞辱她,闹得不愉快;另外一方面想到今天是钟意的生日,怎么也要当着寿星的面,亲口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才行。   于是还是点点头,对钟晴道了声谢,转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林幼宁一路踩着实木楼梯上了三楼,脚上的高跟鞋陷进铺在走廊的羊绒地毯,一步一步,悄无声息。   钟晴告诉他,钟意的房间在三楼左手边的最后一间。   她顺着方向慢慢往走廊左手边走,四周静悄悄的,旁边的纱窗半敞着,偶尔能够听见外面的风声。   林幼宁终于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   她停下脚步,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又看了眼手里提着的礼物盒,鼓起勇气,伸手敲门。   手背贴上冰凉的门框,还没来得及敲下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微敞的门缝里,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门没有关死,留了一道细细的门缝。   漆黑的夜里,她的手有些僵硬地收回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敲。   因为,借着泄露进来的微弱月光,林幼宁看到门里的钟意背对着她,赤裸着上半身,吊儿郎当地盘腿坐在床上。而他面前,跪坐着一个面容模糊的纤瘦女孩。   从林幼宁的角度来看,女孩身上不着片缕,毫不在意地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皮肤,而她的手指正暧昧地扯着钟意长裤的拉链,口中轻声问:“我们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   林幼宁说不出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觉得手脚冰凉麻木,一时间连转身离开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忘记了。   少顷,她听到钟意淡淡的,毫无起伏的声音:“还要我再说多少遍?”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女孩睁大了眼睛,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人说变心就变心了,不能接受只有她对这段感情耿耿于怀,上半身急切地朝他靠过来,额头贴着他的小腹,不由分说地解开了他长裤的拉链。   冰凉的金属声音在寂静房间里响起来,明明很轻,听在林幼宁耳朵里,却像是什么一下子炸开了,震得她耳朵疼。   她看到女孩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慢慢靠近了那个地方。   大脑一片空白,她好像忽然失声了,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门里马上就要纠缠到一起的人影。   就在女孩的嘴唇马上就要贴上去的时候——   林幼宁从门缝里看到钟意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把她推开了。   林幼宁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   像一下子如释重负,又像是跌入了更深的海里。   “别做这些无聊的事了。”   静悄悄的房间里,钟意偏过脸去,眉头微微皱着,然后用林幼宁从来没有听过的厌烦语气说,“你这幅样子,我硬不起来。” 第6章   女孩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仿佛钟意刚才说过的所有伤人的话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句让她心碎。   钟意推她的动作明明很轻,她却像是失了魂似的跌坐在地上,很久都没起来。   好像过了很短,又好像很长的一段时间,林幼宁看到钟意慢慢站起来,溶溶月色映出他背后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骨,是一种清绝的美。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林幼宁怕被发现,脚尖无意识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保持着一个动作站了太久,现在腿麻得动不了了。   钟意仍然背对着她,像是对她的窥视全然不知,俯下身来,指尖勾起散落一地的长裙肩带,递到女孩面前:“把衣服穿上,从我房间出去。”   “钟意。”   女孩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没了神采,声音很轻,像是下一秒就要碎在空气里,“你以前那副喜欢我的样子,都是装的吧。”   钟意不答,像是等她太久,没了耐心,干脆自己伸出手,把繁琐的长裙往她身上套。   他给女孩穿衣服的样子看上去很熟练,漂亮的手指在她裸露的肩膀上不断游走,很快就把乱七八糟的几根肩带整理好。   这条红色长裙的肩带设计得很复杂,是前后十字交叉式的。   林幼宁忍不住想,换了她去穿,恐怕都要费一番力气。   替她穿好裙子之后,钟意伸手握住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抱起来。   女孩脚尖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摇摇晃晃地站稳,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几乎是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凑过去想亲他。   钟意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闹够了没有?”   像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女孩愣了愣,靠着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没有再乱动。   钟意便皱着眉帮她把后背的蝴蝶结也系好了,而后毫无留恋地松开手,语气平静:“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觉得自己这趟来得实在太不凑巧,林幼宁努力迈开脚步,试图不发出声音,悄悄离开这里。   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转身的时候,腿麻得实在受不了,她想靠在墙壁上缓一缓,结果手上提着的礼物盒不小心擦过墙面,发出刺啦一声响。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林幼宁浑身僵硬,片刻后才转回来,一抬头就看到门里的钟意,正静静站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而他身边站着的纤弱女孩,好像比他们更加难堪,像是完全没预料到这里竟然会有人似的,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最后还是钟意先开口:“你先出去吧。”   他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是盯着林幼宁在看的,话却是在对旁边的人说。   这次女孩没有任何犹豫,像是觉得丢脸至极,低着头快速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身后传来她细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眼下的场景尴尬至极,林幼宁实在是站不住,于是也跟着往后挪了一步:“……我也先下楼了,你回去穿衣服吧。”   “姐姐……”   下一刻,手腕却被人从身后握住,钟意用了点力气,她一时不察,身体微微后仰,被他抱进怀里。   光滑的皮肤隔着薄薄的布料贴在她后背,林幼宁甚至能够听到他闷闷的心跳声。   钟意就这么从背后紧紧环抱着她,良久,像在示弱似的,俯下身来,把下巴埋进她的颈窝里,小声说:“别走。”   林幼宁试了几下,大概是男女力量太过悬殊,她发现自己一丝一毫都挣脱不了,于是安静下来,就这么被他抱着,一言不发。   耳边听到他小心翼翼的声音:“你生气了吗?”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干脆保持沉默。   钟意便低声下气地对她解释:“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乖乖地一个人在里面洗澡,等你来给我过生日,是她偷溜进来的。”   “姐姐,我喜欢的是你,你知道的。”   看她始终不愿意说话,钟意像是很受伤似的,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这么说着,下巴磨蹭着她的颈窝,过了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张开嘴,咬住她的耳垂。   浑身像是过电似的,林幼宁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几乎是无意识地开始挣扎,钟意却不肯放她走。   耳朵上像是着了火,从里到外红透了,林幼宁有一个瞬间以为自己在发高烧,身体软成了一滩水,只能不断往他怀里靠。   像是很满意她的反应,钟意的嘴唇慢慢移开,像只狗狗似的埋头嗅她脖子的味道。   “姐姐身上好香。”   ……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纠缠着进了卧室,钟意抱着她滚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林幼宁睁开眼看着纯白色的天花板,终于感到一阵恐慌。   她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是没有和男朋友有过亲密接触,除了床上的最后一步……其他能做的她都做过。   可是,就算她再明白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她跟钟意……算什么呢。   意识混沌之际,她察觉到钟意的手隔着薄薄的布料,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耳边他的声音像是被人摁下了重播键,一遍又一遍钻进她耳朵里,林幼宁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只好阻止对方明晃晃的勾引:“你别说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钟意会不会在这里把她——   脑海里自动生成一幕幕糟糕至极的画面,理智终于占了上风,林幼宁几乎是用尽全力推开了他:“钟意,你别这样。”   男人察觉到她的抗拒,终于放开了她,不情不愿地起身,配合地后退几步。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微弱的床头灯,她坐在床边,而钟意面对着她,就站在距离阳台几步之遥的地方,被凛冽的月光照亮眉眼。   林幼宁看到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漆黑的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极了汹涌海水。只等她放下防备,便漫上来,从头到脚将她溺毙。   触电般的把眼睛移开,稍微往下,看到了他赤裸的上半身和形状清晰分明的腹肌,再往下——   林幼宁不敢再看了,耳边却听到他委屈巴巴的声音:“姐姐,我好难受……”   像是知道她生气了,钟意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副她最抗拒不了的,天真纯良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握住了她搭在床沿上的手。   手心里像是起了一团火,把她烧得神志不清,林幼宁自觉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没有办法把手抽出来。   钟意慢慢靠过来,上半身的力量全部往她身上倒,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微哑:“真的好难受……姐姐,你摸摸我好不好?”   两个人靠得实在太近,林幼宁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是一种她辨认不出,却好闻到可以让她失去理智的花香。   ……   林幼宁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是瘫坐在床上,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一朵孤零零悬在枝头,被狂风不断侵袭的花。   感受到她的紧张,钟意放缓了动作,稍微俯下身来,很温柔地吻在她发梢上,轻声安慰:“没事的,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他的声音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   ……   他说很快,但是一点都不快。   林幼宁就这么煎熬地呆在这间寂静的房间里,耳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喘息,手被他抓得生疼,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的流动此刻变得无比缓慢,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外头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敲了几下之后,就听到钟晴在外头担心地问:“钟意,这都多长时间了,你好了没有啊?”   钟意半张脸都埋在她肩膀上,漂亮的眼睛微微闭着,像是很舒服又很不舒服的样子,没有理会。   林幼宁全身上下都红透了,实在是受不了,也跟着轻声问了一句:“……你好了没有啊。”   几乎就在她话语落下的一瞬间,钟意忽然张开嘴,一口咬在她莹白细滑的肩膀上。   她吃痛,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这一口咬得实在不轻,她都要怀疑自己被咬出血来了,而始作俑者竟然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这才起身,懒洋洋地对门外说:“好了,几分钟就下去。”   钟晴闻言叹了口气,像是拿他很没有办法的样子,在门外答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一门之隔的卧室里,钟意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巾,仔仔细细把林幼宁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又带着她去浴室清洗了好几遍,这才低下头,吻了吻她泛红的指尖。   他的吻落下来,麻麻的,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痒。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林幼宁立刻把手收回来,非常戒备地藏在身后。   她此时此刻简直是有苦难言,心乱如麻。   明明她只是想来送个礼物,再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谁知道竟然不小心撞见前女友找他求复合,又莫名其妙被他拽着……做了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能理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着强烈的生理需求。   但是她不能理解自己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孩子三言两语哄得没了底线,任由他胡闹。   像是被她脸上幻灯片似的丰富表情逗笑了,钟意抬眸看过来,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别这么纯情啊,姐姐。”   他脸上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仿佛刚刚那个满脸渴望抱着她不放的人不是他。   林幼宁忍不住想,或许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一场恶作剧而已,她不能表现出一副真的被他捉弄到了的样子。   努力这么自我催眠了一番,林幼宁的声音平静下来,走出浴室:“别闹了,快下楼吧。”   钟意好像也知道自己太过火了,很听话地点点头,跟在她后面走出来,从衣柜里随手找了件白衬衫穿上,扣扣子的时候,随口问她:“你谈过恋爱吗?”   “……当然谈过。”   “跟男朋友上过床吗?”   他的口吻轻飘飘的,随意地像在讨论天气,而林幼宁却像是忽然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他撒谎:“当然。”   回答完,为了让自己显得不心虚,她还刻意抬起头去找他的眼睛。   昏暗的橘黄色灯光里,钟意扑哧一声笑了,扣好了最后一颗扣子,慢吞吞朝她走过来,指尖很暧昧地来回摩挲她的嘴唇,像是有些苦恼似的轻声问:“那你告诉我,是不是做你男朋友,就能跟你上床了。”   “……”   林幼宁再也装不下去,从耳后一路红到脸颊。   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些,也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那个慌乱之中丢下的礼物盒,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生日快乐,钟意。”   “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一室模糊光线里,钟意眼里的惊喜不像是作假,一下子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天真无辜的男孩子,很期待地把盒子接过去,拆包装之前,还特地扭头问了她一句,“可以拆吗?”   “可以。”   林幼宁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钟意三两下就把包装拆掉,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触感软软的,像是一个布偶。   他凑近了一点看,才发现原来是星巴克的展柜上,那只穿着蓝色宇航服的兔子玩偶。   “你喜欢吗?”   林幼宁试探着问,很快就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喜欢。”   这才放了点心,她慢慢走过来,停在他身边,伸手指了指兔子手里抱着的白色小月球,告诉他:“我买的时候才知道,这个玩偶是为了响应绿色主题设计的,这个小月球可以打开,里面有一颗花卉种子,据说是随机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种类的花。”   说到这里,她稍微停了停,才继续往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在花园里找个地方把种子埋进去,按时给它浇水,看看能开出什么花。”   林幼宁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已经否定了这个计划。   因为钟意肯定懒得去做像种花这种麻烦又不一定看得到结果的事。   “好,我记住了。”   钟意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兔子玩偶,爱不释手地反复把玩,“等它开花了,第一个告诉你。” 第7章   等他们终于走出卧室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林幼宁跟在钟意身后,缓步下了楼梯,透过客厅尽头的落地窗看到外头的草坪上,很多男男女女围在一起跳舞,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远远望去,像一幅流动着的,灯红酒绿的画。   她对这种人多热闹的场景有着一种天然的抵触,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只适合独处。   想着礼物也送了,生日快乐也说了,好像也没有什么继续留下来的必要,林幼宁的脚步停下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才说:“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已经走到玄关打算开门的钟意闻言,也停下来,转过身来看她:“可是我还舍不得让你回去。”   他这么说着,身体非常自然地贴近了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用一种类似小动物的纯真眼神看着她:“陪我跳支舞再走吧,姐姐。”   钟意个子很高,肩膀很直,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林幼宁需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本来是想拒绝的,然而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纠结一番,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就跳一支舞。”   眼前的少年闻言,弯着眼睛笑了,也跟着保证:“就跳一支舞。”   林幼宁常常觉得钟意像是为她私人订制的精神毒品,不碰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要戒了,可是只要一碰,就会让她沉迷,堕落。   所以只能像无数戒毒失败的人一样告诉自己:下次真的不碰了。   如此循环往复。   钟意走在她前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走廊,来到草坪上的露天舞池。   皎洁透明的白色月光倾泻一地,很多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在贴着跳舞,包括钟意的姑姑,钟晴。   她对面站着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白人青年,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穿着一身考究笔挺的白色定制西装。   两个人正在搂着跳舞,身体与身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耳鬓厮磨,亲密极了。   钟意的视线跟着她一起看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那是我姑父。”   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林幼宁点点头,不太在意,视线很快就穿过那两个交织在一起的人影,落到了更后面的顾霏霏身上。   她穿着一条镶满碎钻的白色蓬蓬公主裙,长发盘起,戴了顶小皇冠,正在跟谁跳舞,举手投足高贵优雅,吸引了大片目光。   尽管再讨厌她,但是林幼宁不能否认,顾霏霏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公主架子,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云泥之别,指的大概就是顾霏霏和她。   她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直到钟意的身体靠过来,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我姑父长得有这么好看吗?”   周围的男女都在一边跳舞一边聊天,不少人的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林幼宁觉得他们大概是在看钟意。   他靠过来的时候,林幼宁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轻淡的花香,脑海里因此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一些破碎画面,脸颊微红,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人影交错的露天舞池里,钟意好像不高兴了,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中低下头,毫无顾忌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自顾自下了结论:“好看到姐姐都不愿意理我了。”   他咬得不重,林幼宁却被迫回过神来:“……哪里好看。”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   钟意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不由分说便把她拽进舞池里,跟随着舒缓悦耳的音乐声,也开始跳舞。   她轻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看他。”   钟意轻哼一声,明显是不信,草坪外侧的栏杆边缘上缠绕着一圈一圈的彩灯,映在他眼底,能看到流光溢彩的底色,“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林幼宁有些无奈:“你跟他比什么?”   说完,看着他那双漂亮到足以让任何人失神的眼睛,还是放轻了声音回答,“当然是你好看。”   钟意这才高兴了,连带着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也温柔了不少,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箍着她。   林幼宁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黑色裙摆微扬,在他的步伐引导下,像蝴蝶般轻盈地转了一圈。   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研究生入学的迎新舞会上,是她第一次跳舞。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变成现在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中场休息的时候,握着一杯橙汁站在角落里发呆,都会有很多人上前搭讪,邀她跳舞。   思绪渐渐开始游离,很快就被对面的人发现,像是为了惩罚她的不专心似的,有些暧昧在她腰上捏了一下。   林幼宁忍不住抬起头来,不偏不倚撞入他那双藏着促狭笑意的眼。   她想,如果换了别人对她做这些过分的事,她大概会觉得很反感,很困扰,很想立刻远离。   可是他不是别人。   是那个,对着她笑一笑都像是在拯救她的,钟意。   少顷,耳边又听到他缠绵温柔的声音,“谢谢你今天来陪我过生日,我很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的心被这句话轻易地满足了,整个人一瞬间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轻飘飘的,久久落不下来:“你开心就好。”   她这么说着,停了停,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二十岁生日快乐,钟意。”   一舞终了,总是觉得有谁在看自己,林幼宁有些疑惑,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最后,又落到了顾霏霏身上。   顾霏霏后背靠在甜品车上,裙摆很闪,正直直地盯着她看,眼里充满了嘲弄和不屑,仿佛她是天底下最愚蠢可笑的人。   两人对视片刻,最后顾霏霏冷哼一声,先移开了眼睛。   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她眼角余光瞥着顾霏霏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开口问站在旁边的钟意:“你认识顾霏霏吗?”   对方正低头看着手机,像是在回复谁的消息,闻言头都没抬,漫不经心地答:“不认识,怎么了?”   “没事。”   林幼宁心想,不认识的话真是太好了,然后慢慢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眼睛。   尽管她再三推辞,钟意仍然坚持要送她回家。   两人争论一番,最后还是她妥协。   第二次坐他的车,林幼宁还是很紧张。   车载音响里在播放一首抒情的英文歌,车窗外的风景一路倒退,两旁的路灯在她眼里甚至成了闪烁的残影。   跑车的内部空间相对要窄一些,钟意就坐在她旁边的驾驶座,两个人靠得很近。   这个独处的空间很像是被凭空捏造出来的。   让她觉得很虚假,也很快乐。   一路上都很沉默,偶尔会遇到交通堵塞,也没人开口说话。   等开到校园附近主干道的时候,他们在十字路口遭遇了长达九十秒的红灯。   林幼宁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数秒,耳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自从认识以来,钟意几乎没有叫过她的全名,所以她此时此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偏过头去看他。   道路两旁的街灯一盏盏亮得整齐分明,透过车窗照亮他漆黑眉眼,美得肆无忌惮。   不记得是第几次,林幼宁的眼睛没有办法从他身上移开。   沉默间,钟意侧过身来,单手撑在她膝盖外侧,手背轻轻蹭过她的大腿,而后,上半身慢慢朝她压过来。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她身上的黑色长裙是很轻薄的材质,完全没有办法阻隔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像话,林幼宁仰起脸看着他,又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们会接吻。   但是没有,钟意好像真的只是想贴近她的皮肤,汲取她的体温而已,没有做任何额外的亲密的事情,只是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停了几秒才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抽象,林幼宁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钟意等了几秒,便不依不饶地追问:“很难回答吗?”   “也不是……”   她想了想,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喜欢什么样的人,感觉对了就对了吧。”   她是风象星座,恋爱最看感觉。   可是有没有感觉这件事本身就很抽象,也不好回答。   漫长的九十秒红灯进入倒数,钟意不得不退回去,左手重新搭上方向盘,循循善诱地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林幼宁沉默片刻,心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应该很清楚吧。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给他过生日,费尽心思挑选生日礼物,甚至由着他越过原则底线地胡闹。   可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她是一个这么自私软弱的人,因为害怕结束,所以不愿开始。   而钟意像是被她的沉默取悦了,眼底终于浮起薄薄的笑意,静静看着她,用一副浑然不知的天真神情说:“如果没有的话——你来喜欢我吧,姐姐。”   他的语气很认真,没有一贯的懒散,仿佛真的只是在给她提建议,不带半分杂念,“我保证我会很乖的,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第8章   林幼宁失眠了。   她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比如喝热牛奶、做晚间瑜伽、听催眠曲、以及数羊,但是都无法成功入睡。   有很多次,她的手指已经伸向了床头柜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想要去拿心理医生之前给她开过的助眠药,但最终还是被理智成功阻止。   自从读博换了宿舍之后,她的问题已经基本痊愈,所以很久都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了,只需要定期提交一份情绪报告就好。   没有必要因为一晚上的失眠去吃已经戒掉很久的药。   她这么想着,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   林幼宁买的回国机票是价格相对低廉的红眼航班,起飞时间在明晚零点,这也是她今晚为什么这么想睡个好觉的原因。   她的个人物品不多,除去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行李箱里的位置全部被各种各样给家人朋友带的礼物和保健品塞满了。   等她收拾好行李并称完重之后,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   林幼宁打着哈欠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并没有觉得清醒,反而酝酿出了一丝睡意。   她抓住这一丝睡意,重新躺到了床上。   “叮咚”一声,被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屏幕亮起,林幼宁半阖着眼睛去拿,看到是钟意发过来的微信消息——   “姐姐早安。”   视线定格在这句话上面,思绪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狭窄暧昧的车厢空间。   她故作平静地告诉钟意,要考虑一下,对方也不生气,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手指勾缠着她的一缕头发,说可以。   下车的时候,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林幼宁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最后也跟着若无其事地回了一个“早安”,把手机放回去继续充电,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用被子蒙住大半张脸,终于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   机场距离校园很远,坐地铁还要转线,要提前至少三个小时出发。   随便给自己煮了一包泡面,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葡萄汁,林幼宁凑合着解决了自己的晚餐,开始打扫卫生。   等到她把一切都收拾好之后,终于提着行李箱,走出了宿舍。   一路还算顺利,抵达机场的时候,时间还很宽裕。   她在候机大厅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打算等人少一点再去办理check in。   林幼宁平时不爱玩手机游戏,也不怎么使用社交软件,所以打发时间的方式就只剩下看剧看电影。   所以现在,她从缓存列表里随便找了一部爱情电影,戴上耳机,百无聊赖地开始观看。   身边拉着行李箱神色匆匆的旅客来来去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她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呢。   钟意的语音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拨过来的。   这不是林幼宁第一次看电影的时候被他打断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看着正在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微信头像,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接起来。   刚一接通就听到他说:“姐姐,我生气了。”   林幼宁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然后很配合地问:“怎么了?”   “你要回国了怎么不跟我说。”   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平静到完全听不出来有没有生气,停了几秒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八月十号。”   “怎么回去这么久。”对面的人好像模糊地抱怨了一句,“你先别进安检,等我一下。”   意识到他想干嘛,林幼宁赶紧拒绝:“你别过来了,我很快就要登机了。”   “姐姐撒谎。”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手机那端的声音无端地嘈杂起来,夹杂着隐隐的风声,然后,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引擎启动声,“不是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起飞吗?”   “可是机场很远,可能来不及——”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钟意打断,然后干脆利落地把语音挂断了。   林幼宁又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广播里响起冰冷机械的提示音,才慢吞吞站起来,排进了办理登机牌的队伍里。   等她托运完行李,拿到登机牌的时候,距离起飞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林幼宁有时候会想,她既普通又无趣,实在是不明白钟意喜欢她什么。   她很想知道钟意喜欢她什么。   因为如果她知道的话,就会努力让自己一直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就算很难,她也愿意尝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安检口,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直到安检的长队慢慢到尾,直到广播里响起第一遍登机提醒,林幼宁还是没能迈开脚步。   她想,钟意现在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万一到了却没有见到她,这么晚又这么远地白跑一趟,应该会很不开心。   手里的登机牌被捏出来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褶皱,她就这么站在离安检口不远的位置,兀自出神。   机场里每个人都神色匆匆,显得她像异类。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转眼间距离登机就只剩下十五分钟的时间了。   她动了动,终于迈开了脚步。   可惜连一步都没走完,就被人从身后用力地握住手腕。   林幼宁一时不察,身体后仰,在人山人海的机场,跌入了谁的怀抱。   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她慢慢转过身来,看到了那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人一见钟情的脸。   钟意身上穿着一套蓝白条纹的家居服,黑色的发梢湿漉漉的,偶尔往下滴着水,像是刚洗完澡不久,身上萦绕着那股她很熟悉的,轻淡的花香。   感觉到周围有人在打量他们,林幼宁稍微往后退了退,试图推开他,下一刻,却被他抱得更紧。   像是根本没打算放开她似的,钟意紧紧搂着她的腰,冰凉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用很委屈的声音质问:“姐姐好狠心,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林幼宁只好回答:“机票是临时订的,昨天你过生日,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眼前的少年把半个脑袋都埋进她颈窝里,漆黑的头发慢慢往下滴着水,有几滴顺着她的脖子,一路滑进她的上衣领口,很像是谁掉的眼泪。   “你会回来的,对吧?”   “当然会。”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淋湿了,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钟意像是终于不生气了,慢慢抬起头来,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长发,然后很自然地吻了吻她的侧脸:“你该登机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却并没有松手,林幼宁只好伸手推了推他,作为无声的催促。   大概是怕她会误机,钟意终于放开她,然后把那个一直提在手里的纸袋递过来:“飞机餐太难吃了,饿的话就吃这个吧。”   眼前的纸袋长得跟她之前见过的那次一模一样,隐约能看到里面便当盒的颜色。   是他特意做的吗?   林幼宁有点惊讶,心跳扑通扑通,晕晕乎乎地伸手接过来,说了声“好”。   “姐姐,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   钟意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又乖又温柔地看着她,就像会很长久地这么看着她似的。   周围人来人往的都是外国人,只有他黑头发黑眼睛,清瘦挺拔,站在憧憧人影里,美得很虚幻。   林幼宁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晚的场景,控制着没有现在就给出肯定的答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握着登机牌,慢慢转身朝安检口走过去。   走得很快,忍了又忍,没有回头。   **   在十五个小时的漫长飞行里,林幼宁断断续续地看完了那部爱情电影。   开头不过是非常俗套的青梅竹马的桥段,她看得昏昏入睡,把进度条回拉了好几次。   终于看到了结尾——   在高高的钢筋笼底,男女主抛却一切,疯狂拥吻,直到头顶的水泥浇筑下来。   他们就这么紧紧拥抱着,身体逐渐被水泥吞没,在强烈的窒息中,就此长眠。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疯狂热烈的爱情吗?   林幼宁的视线定格在小桌板上的手机屏幕,直到片尾曲唱完,直到屏幕暗下来。   她理解不了电影里男女主的举动,大概是影视作品需要这样美化爱情。   视线移到手边的便当盒,她慢吞吞地吃完了里面最后一块蜂蜜吐司,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又一次想起钟意。   上周末,心理医生又给她发来了定期表格。   里面的问题她已经倒背如流,无非是一些打勾或打叉的心理暗示题,以及几道针对她个人情况的问答题。   林幼宁记得里面有一道题是:近期最困扰你的事情是什么。   她当时在这里犹豫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觉得心虚,最后才提笔写下了回答——   「没办法对他说不」。 第9章   十五个小时的漫长飞行结束,林幼宁腰疼得不行,提着行李箱,站在国内人来人往的机场,看着周围写满中文的店铺招牌,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因为她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了。   她提着行李箱,按照指示牌找到地下一层的出租车停靠点,没排多久就上了车。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很热情的叔叔,路上一直在跟她攀谈,林幼宁坐在后排,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换上了国内的SIM卡,然后打开手机,给父母回了电话。   车上放着单口相声,司机听得津津有味。   林幼宁也跟着心不在焉地听,指尖停留在钟意的微信头像上,犹豫片刻才点开,主动给他发消息:“我下飞机了。吐司很好吃。”   没隔多久,就收到回复——   “那就好。”   “姐姐,如果你答应我,每天都会想我的话……等你回来了,想吃多少都可以哦。”   怎么会有男生这么爱撒娇啊。   林幼宁心里这么想着,却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了,才发现自己在笑。   这不是很过分的要求,她想。   因为她可以很轻易地做到。   **   尽管已经两年不见,但是和父母的相处跟她从前还在国内的时候其实没有太大分别。   林幼宁的父亲从她记事起就总是很忙,经常不在家,所以她大部分的童年都是跟母亲周云一起度过的。   她本身就不是那种粘人的小孩,相反,她很独立,从来没让周云操过心,后来去国外读研读博拿的也都是全奖,没有给家里增加任何负担。   周云去年刚退休,现在在亲戚开的一家小超市里帮忙看店,林幼宁偶尔会去陪她,如果碰到熟人,就会聊几句。   他们通常会先称赞她很很厉害,很有出息,然后话题就总会拐到恋爱结婚上面。   被问的次数多了,周云明显变得有些担忧,林幼宁刚开始没当一回事,直到某天听到她打电话,说要给自己联系相亲。   当时林幼宁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为了避免相亲,只好告诉她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但是当周云追问的时候,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显得这番话非常没有说服力。   因为她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不久前刚过完二十岁生日,比她小了将近七岁。   林幼宁觉得有些头疼,一路都在想着心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夏栀的占卜屋门口了。   夏栀是她的发小,两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直到高中毕业,上学放学几乎形影不离,从小到大分享过不能告诉任何人的许多秘密,包括青春期时第一个喜欢上的人。   大学毕业之后,夏栀没有按照她的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去考公务员,反而一个人背着小板凳跑去夜市摆摊,给人算塔罗牌。   林幼宁出国的时候,她还在摆摊,没想到两年而已,现在都已经能够独立开店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写着“栀栀占卜屋”的花哨招牌,推门走进去。   房檐上悬挂着的贝壳风铃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她慢慢往里走,听到夏栀清脆悦耳的声音:“倒吊的审判牌代表着当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你会反对内心的呼唤,即便你的理智和逻辑在劝你远离某些不明确的感情或事物,你还是不愿放弃……”   环境昏暗的小房间里,夏栀盘腿坐在布艺沙发上,扎着双马尾,穿着白色吊带和一条破洞牛仔裤,指甲染成花里胡哨的颜色,一边看着桌上的牌面,一边对着手机说话。   她看得很专注,林幼宁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她一通电话打完,才继续往前走。   夏栀把桌上的牌阵胡乱收拾了一下,哼着歌去旁边的小冰箱拿吃的,迎面碰上林幼宁。   “啊,幼幼,你终于来了!”   夏栀十分惊喜,像只无尾熊一样贴过来,手脚并用地抱着她,“自从知道你要回国,我这几天满脑子都是你,工作都提不起精神了。”   林幼宁捏了捏她的脸颊:“我看你挺有精神的。”   “呃……”夏栀立刻心虚地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已经买好了你以前最爱吃的那家串串和奶茶,饿了吧,快来。”   她从冰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吃的,拉着林幼宁回到沙发上。   两个人边吃边聊,没有半点生分。   林幼宁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在国外经历的那些糟糕的事情,所以包括夏栀在内的人,都以为她这几年过得很好。   聊着聊着,夏栀接到了江亦遥的电话。   挂断之后,扭头跟她说:“江亦遥说晚上请你吃饭,给你接风。”   林幼宁“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江亦遥今年又跟你表白了吗?”   夏栀闻言,立刻露出来一点苦恼神色,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你又拒绝他了?”   “嗯。”夏栀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林幼宁于是叹气:“你不是也喜欢他吗?这都好几年了吧,怎么还不答应。”   “我也不想的。”夏栀啃着鸡爪,支支吾吾地说,“可是牌面显示,我要到明年才能谈恋爱,否则肯定会分手的。”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搞封建迷信。”   “才不是封建迷信,心诚则灵你懂不懂,而且我要是占不准的话,早就干不下去了,怎么还能自己开店啊。”   “算了,我说不过你。”   林幼宁再一次在她面前落败,“这些话你怎么不去跟江亦遥说,万一他撑不到明年就放弃了怎么办。”   “不会的。”夏栀显然是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所以此刻回答地不假思索,“我算过他的星盘,他很专一,不会变心的。”   林幼宁有点出神:“专不专一也能算出来吗?”   “当然了,只要有他的个人信息和生辰八字,就能算出来。”   夏栀边说边往她旁边挪,不怀好意地问,“幼幼,你想算谁啊,男朋友吗?”   “……不是,别乱想。”   “不是?”夏栀想了想,“那是暧昧对象?”   面前好像又浮现出钟意那双漂亮的眼睛,林幼宁咬着吸管,心不在焉地答:“也不算吧。”   比暧昧更亲密一点点,算什么关系呢。   “你该不会单恋人家吧?”夏栀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出去的话,你之前那一卡车的追求者肯定都会心碎的。”   “……应该也不是单恋。”她有些不确定。   “不是男朋友,不是暧昧对象,也不是单相思,那你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夏栀皱着眉头,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你是不是碰到渣男了,幼幼。”   “不是。”林幼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是我……我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夏栀眨了眨眼,“你该不会也得到了明年才能谈恋爱吧?”   “……我又不是你。”   “那是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吗?”   “不是不喜欢。”林幼宁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解释,“就是……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   “他比我小了快七岁。”   “现在不是很流行姐弟恋吗?”夏栀不以为意,“才七岁,又不是十七岁。”   “其实也不全是年龄的问题。”   林幼宁叹了口气,终于说出口,“是我有点害怕。”   “你这么好看,怕什么。”   夏栀拿起手中的奶茶,碰了碰她的,做出一个很幼稚的干杯的动作,“幼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比如草莓牛奶和香蕉牛奶,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嘛,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很快就会被别人买走的。”   林幼宁忍不住想,如果钟意也是一罐摆在货柜里待售的牛奶就好了。   这样的话,大概就能够治好她的选择恐惧症了。   不过夏栀说得对。   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不管是牛奶还是人,很快就会被别人拿走的。   晚上,夏栀和江亦遥给她接风,带她去了以前读书的时候最受大家欢迎的一家烤肉店。   店面很小,装修也很简陋,可是生意还是很火爆,门口乌泱泱全是人,长长的队伍一路排到了学校门口。   江亦遥已经提前订好了位置,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高中三年的回忆就像是长了翅膀,迫不及待地从远方飞回来了。   他们笑着闹着,聊着近况,不知不觉间,桌上的啤酒空了一瓶又一瓶,东倒西歪地放着。   林幼宁酒量很差,可还是陪着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旁边的夏栀正在和江亦遥争论五花肉到底要烤多久才是最佳时间,而她满脑子都在想,钟意握着烤夹全神贯注的模样。   眼前的画面好像忽然混乱起来,她觉得头很晕,一时分不清楚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谁,下意识叫了一声钟意的名字。   没有得到回应。   夏栀好像也喝醉了,歪歪扭扭地倒在江亦遥怀里。   而那个平时像冰山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江亦遥,此刻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伸手帮她整理头发。   夏栀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很讨好地问,能不能再等她一年。   然后,林幼宁听到江亦遥很温柔地回答,再等多久都可以。   烤肉店里的音响传来阵阵杂音,正在播放着一首很冷门的粤语歌,她心神恍惚地听着,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两个很熟悉的字。   钟意。   林幼宁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幻听。   烤盘上的五花肉已经微微焦了,正在滋滋作响,可惜没人在意。   借着这一秒翻涌上来的酒劲,她拿出手机,找到那个人的微信头像,第一次主动拨通了语音电话。   等了很久都没有被接通。   她的勇气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消失殆尽。   就在她打算挂断的前一秒,这通语音电话终于被接起来。   林幼宁听到那个裹着浓浓睡意的声音,隔着手机懒懒地“嗯”了一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隔着时差,中国时间的晚上九点,大概是美国的凌晨四五点。   钟意还没起床。   酒瞬间醒了大半,她只好拙劣地给自己找借口:“我刚刚听到一首歌,歌词里有你的名字,所以就想告诉你一声……忘了有时差。”   手机另一端的人轻轻笑起来,促狭地说:“姐姐想我了。”   林幼宁张了张嘴,想说没有,却说不出口,于是拐了个弯道:“时间还早,你继续睡吧。”   “不要。”   钟意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模糊,却又很固执,“你好不容易主动给我打电话。”   林幼宁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话,心里那点隐秘的不安终于被慢慢安抚下来,轻声跟他聊天。   聊着聊着,一抬头,就看到江亦遥落在她身上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好在一旁的夏栀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不然这会儿一定会指着她大呼小叫。   林幼宁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从容,忽然听到一声金属打火机的开盖声,很短促,也很清脆。   一阵细微的沉默过后,钟意大概是咬着一支烟,声音显得含糊不清:“姐姐,我梦到你了。”   恍惚间,她甚至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不容置喙地把她圈住了。   江亦遥还在看她,林幼宁干脆转过身去,面朝着斑驳墙壁,轻声问:“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我们上床了。”   那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低低的,尾音微哑,透出些许不自知的暧昧,“姐姐坐在我身上,一边蹭我一边叫我的名字,一会儿要我快一点,一会儿要我慢一点,好难伺候……就在这张床上。”   就在他试图说出更多细节之前,林幼宁终于听不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红着脸挂断了这通电话。   没隔多久,又收到他的微信消息,是那句熟悉的“姐姐早安”。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得到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似很乖,实则恶劣极了。   林幼宁脸颊上的温度迟迟未散,只好把冰凉的啤酒罐贴上去,给自己物理降温,想了想,还是回复了一句“早安”。 第10章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八月初的时候,林幼宁跟着母亲去参加了一场婚礼。   婚礼上的男女主人公她一个都不认识,新郎新娘在司仪的见证下,站在台上宣誓,她坐在席间,听得昏昏欲睡。   周云却感动得眼泛泪花,边听边扭头看她,口中念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穿婚纱。   林幼宁在美国呆久了,婚恋观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她读大学的时候也曾经很向往婚姻,觉得能跟自己爱的人步入婚姻殿堂是再圆满不过的事情,直到真正交了男朋友之后,才发现原来没有她想象中的这么简单。   两个人要彼此磨合、彼此适应、彼此包容,实在是太难了。   读大学的时候,她前前后后交过两三个男朋友,前两个都是一时冲动,草草收场,只有最后一个男朋友,是她真心喜欢的。   恋爱谈了将近一年,他处处迁就她,可惜大学毕业后,还是各奔前程。   对方没有出国深造的打算,她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最后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终于分手。   感情的事情难分对错,林幼宁只能归咎于自己没有被爱的运气。   周云对给她相亲对象的这件事情无比上心,每天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去从多张照片中逐一筛选,再去找介绍人要具体资料,进行下一轮审核。   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位合适人选。   林幼宁原本是死活都不答应相亲的,但是在周云的眼泪攻势下,还是答应在回美国之前去见一面。   地点是小区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时间是下午两点。   林幼宁踩着点姗姗来迟,刚推开玻璃门就看到坐在靠窗位置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流畅的灰色西装,肩膀笔直,身形挺拔,微微侧过头,正在看窗外风景。   林幼宁又回想了一下母亲给她看过的照片,慢吞吞朝他走过去,试探性地问:“请问是季先生吗?”   年轻的男人闻声回头,温文尔雅地对她笑了,稍一颔首:“季从云。”   她便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林幼宁。”   对方不愧是周云为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相亲对象,进退有礼,举止有度,让她想挑毛病都挑不出来。   交谈间林幼宁才得知,原来季从云还是她的大学校友,比她高两届的学长。   不知不觉间,瓷杯里的咖啡见了底,林幼宁低头看了一眼,按照计划找了个借口先走。   她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无论编出什么自以为可信的理由都显得很拙劣,季从云却没有拆穿,只是提出跟她交换手机号码,然后很绅士地起身送她离开。   两个人并肩穿过斑马线,走在人行道上。   季从云知道她就住在这里附近,所以理所当然地提出把她送到小区门口。   盛夏时节,天气热得连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阴凉处飞,生怕被刺眼阳光晒伤翅膀。   林幼宁热得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好在很快就走到了小区门口。   她停下脚步:“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季从云点点头,站在距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林幼宁安静地等了几秒,见他还是没反应,刚想再主动说些道别的话,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来,伴着蝉鸣,一声又一声,格外引人注目。   她把手机拿出来,原本是没想现在就接的,可是看到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犹豫片刻,还是摁下接通键。   手机对面的声音响起来,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干嘛。”   林幼宁没来由地感到心虚:“没干嘛,跟朋友在外面。”   钟意应该是在外面,伴着阵阵杂音,闻言,懒懒地问:“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站在自己面前很有耐心的季从云,她只思考了一瞬就决定撒谎:“……女的。”   钟意好像没太在意,“嗯”了一声,然后就跟她聊起其他话题。   脚底的柏油马路都被烤脱了一层皮,林幼宁只站了几分钟而已,就热出一身汗,因为无法开口对季羡云说话,只好简单地比了个要走的手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肢体表达太糟糕,对方好像没听懂,又朝她走近了些,很有礼貌地说:“没关系,我不着急,你先打电话。”   林幼宁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对面却瞬间安静下来,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她抱着一丝侥幸叫了声钟意的名字,随即听到对方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你又撒谎。”   他听到了。   林幼宁有些后悔,如果刚才没有刻意隐瞒,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说不定结果会更好一些。   毕竟没有人愿意被欺骗。   无暇注意季从云此刻的表情,她想着该怎么跟钟意解释,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快步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   耳边又听到钟意冷冷地问:“他是谁?你新交的男朋友吗?”   认识好几个月了,钟意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林幼宁一时有些无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开口:“不是,他是我的大学学长,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跟他……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关系。”   “是吗?”   钟意好像模糊地轻笑了一声,“不过你有什么好跟我解释的呢,毕竟我们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关系,对吧?”   蝉鸣卷着热浪袭来,林幼宁听出了他话里的委屈,觉得有些头疼,只好放缓了声音哄他:“我们……不是的。”   他便追问:“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身边偶尔有认识的邻居走过,笑着跟她打招呼。   林幼宁站在单元楼门口,张了张嘴,实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开不了口,于是迂回了一下:“我再过几天就回去了,到时候当面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姐姐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一直在耍我而已。”   钟意这么说着,语气里是掩饰不了的心灰意冷,第一次率先挂了电话。   林幼宁愣了几秒,看着微信页面上“通话04分12秒”的显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没有耍他。   相反,她非常认真谨慎地思考了她和钟意的可能性,尽管结论是无限趋近于零,她也仍然想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去试一试。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的真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钟意没有再联系过她。   林幼宁受不了这种没着没落的等待,又陷入了已经很久没有过的焦虑情绪里,白天对着父母强颜欢笑,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心神不定地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钟意今年才二十岁,还不成熟,生气了也是正常的。自己大他那么多,既然决定要试一试,就应该在这些小事上包容他,迁就他。   她心里这么想着,伸手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页面,删删减减地给钟意发送过去了一条消息。   没有期待会立刻得到回复,所以发完这条消息之后,林幼宁把手机放回去,终于慢慢睡着了。   **   钟晴投资的华人酒吧今晚开业,很多华人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过来捧场,包括被强行拽过来的,不情不愿的钟意。   他故意磨蹭了很久,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   酒吧的名字叫“Sun-day”,这个Sun取自Sunny,也就是钟晴的英文名。   不用说,又是他那个倒贴的姑父用来讨好姑姑的把戏。   钟意盯着酒吧门口霓虹闪烁的招牌看了几眼,嗤笑一声,慢吞吞走了进去。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西装革履,出门之前随便套了一身运动装,此刻站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   视线环绕一周,不出所料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华人圈子就这么大,一来二去的,身边几乎全都是认识的人。   除了林幼宁。   在顾霏霏提起之前,他是真的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钟意目不斜视地穿过层层人群,径自往吧台的方向走,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也没要酒,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趴在桌子上,用手机看球赛。   偶尔有人凑过来搭讪,他也不理。   直到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   钟意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没有办法,只好把手机的直播界面关了,直起身来,乖乖叫了一声“姑姑”。   眼前穿着旗袍盘着长发的女人光彩照人,完全看不出年纪,端着酒杯在他旁边坐下,而后叹了口气:“我是喊你来这里看球赛的吗?”   吧台的位置相对清静一些,钟意凑过去,伸手帮她往下拉了拉旗袍的裙摆:“不然我怕我睡着。”   钟晴被他逗笑了:“平时天天在外面疯玩也没见你睡着过。”   说完,又靠过来一点问,“是这里没有看上眼的小姑娘吗?”   “怎么,姑姑要给我介绍吗?”   穿着燕尾服手持托盘的适应生从旁边走过,钟意随手拿了一杯鸡尾酒,漫不经心地问。   “也不是不能。”   钟晴握住他的肩膀转了个方向,示意他往前看。   酒吧里的灯光很暗,钟意看不清楚那个被围在人群中间的女生长什么样子,只能隐隐约约瞥见一个轮廓。   长发长裙,皮肤很白。   “她叫Mona,是这家酒吧股东之一的女儿,她爸爸之前在加州混得不错,为了扩展事业版图搬过来的,据说要在本市住上一阵子。估计过不了多久,你跟Mona就是校友了。”   钟意左耳进右耳出,不是很在意地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觉得你俩条件挺合适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她认识一下。”   钟晴跟他碰了碰杯,想了想,又打趣道,“不过要是你心里已经有人了,就当我没说。”   钟意低头晃了晃酒杯,一副懒散模样:“哪有什么人啊。”   “是吗?”   显然是不太相信,钟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数落他,“我还没说你呢,过个生日过到床上去了,我要是不上去叫你,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来?多大的人了还天天胡闹,也不怕别人笑话。”   “玩玩嘛。”   钟意喝光了最后一口鸡尾酒,笑眼弯弯地看着她,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再说我也没睡成啊。”   “要是成了呢?你是不是又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把人给甩了?”   “成了再说。”   他对此不以为意,“跟我睡过的多了,事先都说好了你情我愿,总不能到头来个个都让我负责吧。”   五彩斑斓的光束一路追过来,照出眼前少年一张招摇撞骗的脸。   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偏偏还这么爱笑。   钟晴看着他那双狡黠又天真的笑眼,很能明白为什么即便知道他天性凉薄,还是有那么多小姑娘追上来,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又想起刚刚跟几位股东聊天的时候,偶然间谈及钟意,结果一桌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平时在年轻人的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都是玩一个甩一个,变心比翻书还快。   名气简直比她这个做姑姑的还要大。   叹了口气,她一向拿自己这个宝贝侄子没什么办法,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于是只好嘴上叮嘱几句:“算了,我管不了你,你想玩就玩吧,自己有分寸就好。”   “知道了,都听姑姑的。”   钟意这么回答着,低头亲了亲她的手背,一副再听话不过的模样。   从酒吧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两点。   实在是太困,钟意从口袋里翻出半包烟,抽出一支咬在嘴里。   马路上冷冷清清,漆黑一片。   滚烫的晚风揉杂着不知名的花香远远吹过来,他低着头在身上找打火机。   结果打火机还没找到,就接到了司机的电话,说转个弯就到。   钟意“嗯”了一声,挂断电话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打开微信界面。   果然看到了林幼宁的未读消息,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侧身站在一大片冰凉透白的月光底下,把那一大段道歉的话认真看完,咬着烟轻笑。   想着人也晾得差不多了,于是用指尖点了点屏幕,随手回复了这条消息。 第11章   林幼宁睡得不算安稳,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刚蒙蒙亮。   她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还是不太清醒,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手机,想看一下时间。   结果却看到了微信消息的提示。   她眨了眨眼,滑开锁屏。   钟意:姐姐,我认真地想了想,就算你只是把我当成plan B也没关系的。   钟意:谁让我喜欢你呢。   卧室里没开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见手机屏幕照出来的光。   林幼宁一下子清醒过来,把这两条消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才回复:你不是plan B。   静悄悄的房间里,她把手机隔着睡衣贴在胸口的位置,甚至能够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也……挺好哄的。   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睡意很快复苏,她慢慢闭上眼睛,不多时,忽然听到怀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于是伸手拿起来。   是钟意在得寸进尺地问:那姐姐是不是只有我呀。   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他现在的表情,林幼宁忍不住笑了,正当她思考应该怎么回复的时候,对方像是等不及了,又发了一个小狗叼盘子的表情。   好像真的正在眼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但是林幼宁的性格内敛又慢热,这种变相表白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尤其是在钟意面前。   大概是因为钟意不管说什么情话都显得非常驾轻就熟。   至于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心……要很努力地去找,才找得到。   林幼宁那个时候以为自己找到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   接下来的几天里,钟意好像完全忘记了这次的不愉快,又变回之前那副撒娇粘人的样子,每天给她发早安晚安,恨不得以秒为单位来倒计时她回美国的时间。   出发去往机场的那一天,林幼宁没有多舍不得。   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平时的生活习惯也很难跟父母同频。   周云有一次睡前找她谈心,问她对季从云的看法。   她回答人很好,但是不合适。   很显然周云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因为在她看来季从云已经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优质人选,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的那种。   林幼宁赞同她的观点,但是她没有办法做到同时对两个人心动,最后也只能拿异国恋不现实把周云搪塞过去了。   因为在她的人生计划里,博士毕业后是不打算直接回国的,如果能够在当地找一份工作,再拿到绿卡,就最好不过了。   刚到美国的那一年,林幼宁曾经对这个自己陌生又向往的国度生出过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例如留在这里生活,购置一套小房子,再养一只狗。   读研的时候,程小安那种独来独往的性格是不愿意跟别人一起住宿舍的,所以林幼宁陪她去看过很多次房。   其中有一套闲置多时的house,房东原本是挂牌出售的,但是因为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买家,所以降低标准,打算先出租一年。   在所有人,包括程小安眼里,都觉得这栋房子实在难以令人满意。   它的房龄已经超过二十年,实在太老;花园因为弃置太久所以显得脏兮兮光秃秃的;而且也不像大多数house那样自带泳池。   最重要的是,地理位置太差,离市区太远,出行很不方便。   这可能是它迟迟卖不出去的理由,但是林幼宁如果有钱的话,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   因为在林幼宁眼里,这栋房子完美拼凑出了她想象中的,家的形状。   上下两层的挑高户型结构很有家的感觉;面积不大,一个人住也不会觉得害怕。   客厅墙面上装有嵌入式壁炉,冬天的时候打开一定很暖和;自带的小花园虽然现在看起来脏脏旧旧的,但是重新改造一下就好了,她会在这里种满自己喜欢的花。   离市区远就更好了,她喜欢独处。   林幼宁很喜欢那套房子,喜欢到没事做的时候,会专门搭公交过去转悠。   虽然只能在外围远远地看几眼。   她无数次地在心里想着,要怎么重新设计那个小花园,要给卧室里的墙面贴什么图案的壁纸,要买什么颜色的沙发。   她希望这套房子不要被那么快被卖出去,这样她就能够再多想象一阵子。   不知道那栋房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不太好,所以很久都没有去看过了。   一阵气流颠簸让林幼宁回了神。   长途飞行很无聊,她戴着耳机想心事,手机列表里的歌已经来来回回播了几个回合。   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也很重,但离睡着总是差一点。   昨晚她收拾行李收拾到很晚,后面钟意又给她打了个电话,有点紧张地告诉她,家里临时有点事,没办法来机场接她了。   林幼宁没放在心上,说没关系,甚至反过来又叮嘱了他几句。   耳机里的歌听到一半,她终于记起,这是她在烤肉店里听到的那首歌。   为了求证,她那天特地去问了老板娘这首歌的名字,可是回到家里,把这首歌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听完,也没有听到“钟意”那两个字。   或许是因为这首歌的调子本身就是沉闷平缓的那种,林幼宁戴着眼罩,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这个封闭狭窄的环境里睡着了。   飞机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林幼宁打着哈欠排在队伍里下了飞机。   风里透着若有似无的凉意,她听到身边有几个美国人在讨论,说很快就会连着好几天下大暴雨。   没怎么在意,她换好手机卡开了机,不出意外地看到WhatsApp上雪花般纷纷扬扬的未读消息。   大部分都是学习小组里一些针对不同project的纠错以及注意事项的讨论,她一条一条认真看完,打开备忘录随手记了几个需要确认的地方,取了行李箱,慢吞吞往出口走。   gate 8出门左转就是地铁站,这条路线林幼宁记得很清楚,一路很顺利地回到宿舍。   她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行李箱,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就打开电脑,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般,非常熟练地开始处理假期里所积压的工作。   其中有一个儿童社会认知发展研究项目里的分析数据有误,导致她做无用功,在这上面浪费了很多时间。   等她干完活,梳理好各个项目目前的进度,又安排好接下来的阶段计划,才发现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大概是因为时差倒不过来,林幼宁洗完澡躺到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她决定刷会儿微博,却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于是放到床头柜上充电,缩在被窝里用iPad看电影。   电影刚看完一个开头,手机屏幕就亮起来,伴随着低低的震动。   她还沉浸在这部灾难电影所营造的紧张刺激的氛围里,想着这个点了应该也没人会找她,所以没有去管。   可是过了很久,手机还在断断续续地震动。   林幼宁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够。   不是她想象中的邮件回复或者一些垃圾广告的推送,是有人在找她。   两个未接来电,夹杂着几条未读消息。   ——来自于钟意。   她手指缓缓往上拉,看到大概十点钟的时候,钟意给她发了第一条微信,问她到了没有。   大概是看她没回,后面又陆陆续续发了几条,但是那个时候她在工作,没留意到。   无意识地轻咬下唇,林幼宁来不及多想,手指已经自动摁下了回拨键。   “嘟”的一声过后,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一秒,两秒,三秒……对面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   林幼宁只好主动开口解释:“你刚刚给我打电话了吗?我那会儿在忙,没看到。”   “是吗?”   片刻过后,钟意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真的是在忙,不是故意不接吗?”   “怎么会故意不接你的电话。”她忍不住叹气。   “我以为你生气了。”   他的声音像是悬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落不下来,“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怎么会不想理你。”   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幼宁只好顺着他的话一直否认,顿了顿,又轻声说,“是我不好,下次工作的时候,不会再把手机调震动了。”   对面安静了一瞬,而后,钟意的声音和风声交织着响起来,显得模糊不真切:“姐姐,我好冷。”   林幼宁愣了愣:“你在哪?”   “我在你宿舍门口。”   他这么说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宿管说要你出来登记,才能放我进去。”   林幼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窗外天气,分神想着是不是已经开始下雨了。   这么晚,又这么冷,钟意一个人在宿舍外头等了多久呢。   她感受到了一种很陌生的,类似心疼的情绪,来不及多说什么,穿着拖鞋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夜深了,走廊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走了没几步,就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幼宁的脚步变得更加急促,很快就到了电梯门口。   电梯里面的信号不太好,于是她对着手机轻声说:“我现在进电梯了,很快就到。”   他乖乖地“嗯”了一声,又说:“我等你。”   “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她立刻走进去。   果不其然,没过几秒,信号就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伴随着耳边的阵阵杂音,电话被系统挂断了。   这座宿舍楼修建好也有些年头了,电梯设施老旧,上行下行的速度都很慢。   好像过了很短又很长的一段时间,电梯终于到达一楼,她快步走出去,往前台的方向走。   宿管是24小时轮班的,因为需要保障学生的人身安全,所以外人进出很严格,如果没有住在里面的学生出来帮忙登记,是不能带任何人进去的。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投射出刺眼的光线,林幼宁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走到前台旁边。   隔着宿舍大门,她稍一抬眸,就看到钟意背对着自己,半蹲着,在四四方方的屋檐底下抽烟。   他的手机仍然放在耳边的位置,明明电话已经挂断了,不知道在等什么。   虚虚的白色烟雾笼罩在他身边,又被雨水冲刷干净,如此往复。   仅仅是这个背影,都不可遏止地让她心动。   宿管是个黑人青年,面相很和善,主动叫了她一声,林幼宁因此回神,上前几步跟他解释情况,然后在电脑里登记了钟意的个人信息。   填完之后,她想了想,拿出手机,重新拨通了钟意的电话。   雨势转急,透明的玻璃门被砸下来的雨点不断冲刷着,发出晦暗沉闷的声响。   隔着一道门,她听不到钟意的手机有没有响,只能看到他举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放回耳边。   林幼宁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又把手机贴近了一点,很快就听到他撒娇着问:“姐姐,你来接我了吗?”   “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酸涩难言,她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轻声说,“你回头。”   话音未落,就看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如丝雨幕中转了过来。   雨水顺着玻璃门的缝隙不断滑落,照出少年模糊的身影。   钟意嘴里咬着一支快燃到尾的烟,黑色发梢被雨水微微打湿,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看上去天真无害,像是一只迷路的小动物,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主人。   然后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 第12章   应该是被他的笑容蛊惑了,林幼宁不由自主地走近,伸手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外面狂风暴雨无休无止,钟意半蹲着,仰头看她,像一只被淋湿的狗狗,神情又乖又委屈。   林幼宁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钟意似乎是愣了一下,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隔了几秒才握住了,很配合地起身,往里走。   靠得近了才看到他苍白的唇色,林幼宁眼疾手快地把门关上,隔绝掉那个疾风骤雨的世界,然后摸了摸他的手背问:“冷吗?”   钟意把嘴里那支已经烧完了的烟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反过来握住她,可怜兮兮地说:“姐姐抱我一下就不冷了。”   “……别闹。”   尽管知道宿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林幼宁还是很心虚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对方毫不掩饰的打量里,硬着头皮刷卡,把钟意带进了宿舍楼。   从宿舍到前台的这段距离,她刚才明明觉得很长,现在却又觉得很短。   钟意走在她旁边,两个人的手臂来来回回地摩擦,他的声音和呼吸都靠得那么近,那股淡淡的潮湿的烟草味道慢慢包围过来,她的心跳因此急促起来。   博士生宿舍虽然是单人间,但是面积很小,条件也非常有限。   她刷卡开了门,转过头,看着钟意那副湿漉漉的样子,担心他会感冒,于是问:“你要不要洗个澡?”   话音刚落,又想起自己这里没有能给他穿的衣服,洗完澡出来,总不能继续穿现在湿着的这身吧。   可是钟意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边点头边往里走,反客为主地问:“浴室在哪里?”   林幼宁只好跟上去,推开了书桌旁边那扇浴室的门,暂时放弃思考其他的事情,看着浴室里简陋的设施,又忍不住叮嘱:“花洒先往右拧到底,然后再根据温度左右调节,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   “姐姐,”钟意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她,拉长了语调说,“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进来看着我洗。”   说完,当着她的面,很暧昧地伸手握住了黑色T恤的边缘,慢慢往上脱。   他的皮肤很白很晃眼,薄薄的腰腹位置,清晰分明的人鱼线贴着牛仔裤的腰带边缘,一路往下延伸。   林幼宁及时地避开了视线,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退后几步,帮他关上了浴室的门:“你洗吧,我先出去了。”   听到身后一声模糊的轻笑。   她用后背抵着门,心想明明上次在他的卧室里,该看的地方都看了,不该看的地方也看了,怎么还是这么难为情。   浴室的隔音效果不好,哗啦啦的水声很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来,林幼宁平复了一下情绪,去给他找衣服,可惜衣柜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也找不出一件他能穿的。   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只好转而去找吹风机,想着等下帮他把衣服物理吹干吧。   没过多久,水声停了,浴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大片水汽弥漫,她把吹风机放在床头柜上,一抬眼看到钟意腰间围着自己的白色浴巾,裸露着上半身,懒懒擦了擦头发,朝她走过来。   她立刻紧张起来,生怕那条浴巾会一不小心掉下来:“你、你就这么出来啊。”   钟意没回答,走到她面前,动作非常自然把她抱到床上,而后俯身压下来,贴着她的耳朵问:“你在害羞吗?”   “我没有。”   林幼宁嘴硬着偏过头去,口中胡乱找着借口,“你先把头发吹干吧,别等下感冒了。”   钟意低下头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像一只粘人到要与主人寸步不离的狗狗,“姐姐帮我吹。”   她急于摆脱这种桎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伸手推开了他。   静悄悄的房间里,林幼宁重获自由,直起身来,去拿床头柜上的吹风机,通上电之后,摁下开关键。   少年乖乖地坐在床边,明亮灯光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前窄后宽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   美得像是橱窗里概不出售的艺术品。   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五指并拢穿过他的发间,先试了试吹风机的温度,然后拉远一些,心无旁骛地帮他吹头发。   房间里一时只能听到吹风机运转的嗡嗡声。   钟意面对面坐在她的小床上,也只比她低了半个头而已,随手勾了她一缕长发,百无聊赖地在指尖绕着打圈,过了会儿又轻声问:“姐姐,我今天没来机场接你,你真的没生我的气吗?”   林幼宁勉强听清了这句话,把吹风机的风力调小了一档,有些无奈地回答:“我看起来像是生气了的样子吗?”   顿了顿,又有些自嘲,“我已经过了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年纪了。”   “没关系的。”   钟意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她细细的腰,语气说不上是真诚还是敷衍,掌心贴着她的皮肤缓慢摩挲,四处点火,“你可以对我生气。”   她叹了口气,“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对你生气。”   “那如果我做错了呢?”   林幼宁手指握着他的头发,觉得好像不大湿了,顺着他的声音想了想,“那就跟我道歉,然后改正,就好了。”   “是吗?这样就好了吗?”   他若有所思地问着,却并不在意她的回答,手指稍微一弯,拽痛了她的头发。   林幼宁低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来不及思考,就被面前的人伸手抱了个满怀。   钟意眼疾手快地按掉了吹风机的开关键,随手丢到一旁,然后搂着她的腰,强迫她坐在自己身上。   完全忘记了刚刚在说什么,林幼宁的大腿皮肤跟薄薄的浴巾来回摩擦着,恍惚间有种自己此刻不着片缕的感觉,于是扭了扭腰,试图逃离。   可惜两人实在力量悬殊,她挣脱不了分毫,越挣扎越像欲拒还迎,只好咬着唇开口:“别闹了,钟意。”   钟意把她抱得很紧,两个人皮肤贴着皮肤,没有一丝缝隙,闻言轻轻笑了,用一种天真又不解的语气说:“姐姐,你在发抖。”   “……我没有。”   “是吗?”   没有拆穿她,钟意低下头,一口咬住她薄薄的耳垂,或轻或重地辗转吮吸。   林幼宁大脑一片空白,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渐渐没了力气,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往他怀里倒。   钟意的嘴唇慢慢移开,开始啄吻她的脸颊、鼻梁,下巴。   ……   “想要吗?”   他用一种纯真无害的眼神看着她。   林幼宁的理智被生生撕扯成了两半。   她身上很热,像是在发高烧,浑身无力地搂住他的脖子,没有什么说服力地摇了摇头。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还亮着,刺眼的灯光从头顶折射下来,让她觉得很羞耻,忍不住伸手去摸墙壁的开关。   钟意却不许,很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关了就看不到你的表情了。”   边说边凑过来,吻在她薄薄的眼皮上,轻声说,“你自己看不到吧,你脸上写着很想要。”   林幼宁面颊通红,长发凌乱,被迫在过分明亮的光线里重新搂住他,下巴靠在他肩膀上,从他身上闻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她忍不住和他靠得更近,想要确认是不是真的,嘴唇无意间擦过他的耳朵。   “姐姐勾引我。”   钟意这么控诉着,一下子翻了个身,把她压在下面,围在身上的浴巾散开了少许,堆在腰间要掉不掉的,看得她胆战心惊。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钟意忽然低下头,用牙齿去咬她衬衫领口的扣子。   窗外的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雨点急促敲击在玻璃上,一声又一声,却都没有她的心跳剧烈。   把最后一颗扣子咬开,钟意稍微起身,把她的睡衣拉开了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林幼宁难为情到了极点,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伸手推开了他:“钟意,你不要——”   话音未落,就被他堵住了嘴唇。   钟意用力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和他接吻:“不许说不要。”   意识陷入一阵不见底的漆黑,恍惚间连牙尖都在打颤,她脑袋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断了。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钟意吻得很深,很有技巧地勾着她的舌尖来回拨弄吮吸,一寸寸掠夺她的呼吸和氧气。   他们接了一个很长的湿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幼宁听到他含糊不清的声音,要她把舌头伸出来,大脑几乎是自动接受了指令,听话地把舌尖伸出来一点点,与他交缠。   她的身体渐渐软成了一滩水,没了力气,予取予求。   感受到她的顺从,钟意从她口腔里退出来少许,然后握住她的手,隔着浴巾碰了碰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姐姐,你摸摸我。”   明亮刺眼的灯光底下,狭窄拥挤的单人床上。   林幼宁像是一个因为戒毒屡屡失败所以自甘堕落的人,没能再犹豫多久,伸手握住了他。   【。】   她难堪地用手臂遮住了眼睛,不抱希望地再次要求:“把灯关了吧。”   这次钟意答应了。   【。】 第13章   林幼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她的意识也是断断续续的,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自己被钟意抱着去了浴室。   累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像个布娃娃一样躺在他怀里,很快就又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林幼宁眨了眨眼睛,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身体已经被清理干净,身上睡衣也重新穿好了。   宿舍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来不及思考钟意去了哪里,她万分艰难地扶着墙壁下了床,晃晃悠悠地踩在地板上,往浴室的方向走。   双腿有些难以合拢,只好以蜗牛的速度一步步往前挪。   终于挪到了浴室,林幼宁面朝着那面半身镜,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长发凌乱,双眼无神,嘴唇又红又肿,下唇还被咬破了一块,宽宽大大的白色衬衫完全掩盖不住她胸口青青紫紫的吻痕。   她低下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大腿和膝盖上的淤青,胯骨因为昨天被翻来覆去地摁着,此刻也跟着隐隐作痛。   叹了口气,她强打精神开始洗漱,心不在焉地想,自己昨天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真的是半条命都快被他折腾没了。   刚刷完牙就听到外头“滴”的一声,紧接着,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林幼宁愣了愣,加快速度洗漱,刚把水龙头关上,就听到钟意紧张的声音:“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她把牙刷和杯子放好,回过头去。   钟意垂眸,不是很高兴地看着她:“一会儿不在就乱跑。”   “……没乱跑。”   一开口就听到自己过分沙哑的声音,林幼宁顿了顿,有些不适应。   钟意好像也听到了,因为他走到书桌前,很熟练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拿过来,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了。   觉得嗓子舒服了一点,她背靠着浴室的墙壁,不可控制地想起昨晚在这里发生的种种,不好意思看他,眼睛只盯着脚下冰凉的瓷砖。   没盯几秒,钟意的脚步就靠近了,轻轻松松把她打横抱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亲密接触,林幼宁发现自己很渴望他的拥抱和体温,于是一边自我唾弃,一边把侧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钟意一路抱着她,把她放回床上,俯下身来摸了摸她的脸,很温柔地问:“饿不饿?我买了吃的。”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她红肿的嘴唇在看,看得她很不自在,有些难为情地偏过脸说:“不饿。”   “真的不饿?”   不是很相信她的话,钟意干脆把纸袋拆开,端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薏米粥,盛了一勺,放在嘴边很认真地吹气,然后才递到她嘴边,“吃一口吧,好不好?”   有些抗拒不了他的温柔,林幼宁只犹豫了几秒,就很配合地张了嘴。   薏米粥熬得很软很烂,带着一点点的甜味,很香,也很有食欲。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买来的。   钟意坐在她旁边,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她,费尽心思地哄着她喝完了大半碗,终于罢休。   把空碗放回桌上,他重新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垂眼盯着手边纯白的印花床单,忽然开口问她:“姐姐,这是什么。”   林幼宁的视线无意识地跟过去,看到了床单上,几滴已经干涸了的暗红色血迹。   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刚想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耳边又听到钟意轻描淡写的声音:“小骗子。”   “……”   她无从反驳,只好闭嘴。   静谧的空气里,钟意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长发,用一种她听不太懂,但绝对不是开心的语气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过性生活,程小安天天拿这件事笑话她,她偶尔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因为她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欲望,尤其是那次在宿舍里换衣服被顾霏霏男朋友撞见,对她动手动脚之后,就更加排斥了。   暖橘色的灯光里,狭窄的单人床沿,钟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着她,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虽然她知道,像钟意这种人不可能有所谓的virginity obsession,但是至少……是不是也应该稍微高兴一下。   林幼宁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忍不住偷偷抬起头,在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了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他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也跟着沉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腰又酸又软,忍不住在他怀里动了动。   钟意的眼睫毛因此不明显地颤了颤,思绪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飞回来了,一边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腰,一边问:“难受是吗?”   林幼宁想起昨晚自己哭着求饶,这个人却无动于衷的情景,不是很想理他,干脆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少顷,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一路经过鼻梁和脸颊,在唇畔稍作停顿。   少年用指腹在她的嘴唇上来回摩擦,口吻无辜极了:“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她的眼皮动了动,忍不住小声控诉:“你还好意思说。”   耳边听到一声低笑,他靠得更近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然后伸出舌尖,如同羽毛一般,温柔轻盈地舔吻她的嘴唇。   路过那个小伤口的时候,还很仔细地避开了。   “现在好一点了吗?”   钟意一边说,一边搂着她的腰,像小狗一样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咬着她的锁骨舔来舔去。   明明他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但是林幼宁的身体好像是对眼前的人完全臣服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在这种触碰中微微发抖,只好推开他说:“好一点了。”   很配合地稍稍退开了一些,少年转而用鼻尖蹭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姐姐,昨晚很舒服吧。”   她忍不住开始脸红,清醒状态下说不出来这种话,只好用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着他,很大胆,又很纯情。   钟意垂着眼看她,心里像是有小猫在挠似的,又麻又痒,恨不得立刻把她重新摁回床上去。   于是食髓知味地搂着她的腰,对她撒娇:“你睡了我,要对我负责。”   林幼宁靠在他肩膀上,犹豫了一下才问:“怎么负责?”   “以后只能跟我一个人做*。”   钟意冲着她笑了,明明在说着撒娇的话,眼神却很冷静,“也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天已经黑透了,外头隐隐约约又听到雨声,仿佛无休无止。   林幼宁靠在他温暖干燥的怀抱里,觉得整颗心都被眼前的这个人填满,一丝缝隙都没有了,于是轻声说:“好。”   钟意借着下雨的由头,又在她的宿舍里住了一晚。   睡觉之前说好了今晚什么都不做,但是睡着睡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手就又从她的睡衣领口伸进来了。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林幼宁的喉咙痛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身上交错着新新旧旧的吻痕,想发脾气都没力气。   她被钟意抱在怀里穿衣服、洗漱、吃饭,像是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废物。   刚开始林幼宁还很享受被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直到钟意提出要陪她去洗手间,终于受不了了:“我自己去吧。”   “我想陪姐姐去嘛。”   钟意像树袋熊一样环抱着她,贴着她的脸颊蹭来蹭去,懒洋洋地说,“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好害羞的。”   “……”   林幼宁忍无可忍,用力推开了他,自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身后的人很快就跟过来,这次没再捣乱,规规矩矩地站在书桌旁边,看着她进了洗手间。   她把门反锁了,等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听到自己的手机震动了几声。   钟意应该是也听到了,视线跟过去,在亮起的屏幕上停留了片刻。   林幼宁走过去,把桌面上的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   是程小安在给她发消息,知道她已经回来了,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钟意这两天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觉得实在不能再留他住下去了,于是指尖微点屏幕,回了个“好”。   钟意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颈窝上,闷闷道:“姐姐不要我了。”   她有些无奈,用仍旧有些沙哑的声音哄他:“雨已经停了,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我这里吧。”   他闻言,一副很委屈的样子,“穿上衣服就翻脸不认人。”   “……没翻脸不认人。”   钟意偏过头,用鼻尖磨蹭她的脸颊,又问,“他是谁?”   林幼宁哭笑不得:“女生,我读研时候认识的。”   “上次电话里的那个人,你也说是女生。”   “……上次是我不对,我怕说了你会胡思乱想。”   心想这小孩怎么这么会翻旧账,她回过头来,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很认真地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钟意就站在她面前,漂亮的眼睛微微垂着,眼睫毛很长,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林幼宁,你喜欢我,对吧?”   每一次只要钟意叫她的名字,就代表他正在很认真地等待她的回答。   上次在车里是,这次也是。   林幼宁发现了这个规律,于是没有计较为什么都上过床了他还问自己这种问题,毫无迟疑地“嗯”了一声,主动伸手抱住了他,轻声说,“最喜欢你了。”   钟意轻轻吻了吻她的长发,像是在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说:“我等下就走。”   明明是自己让他回去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晚上没有人抱着她睡觉了,她又觉得很舍不得。   这样是不对的。   因为他不可能永远抱着自己睡觉。   林幼宁勉强这么说服了自己,然后点了点头,想再说些什么,又收到程小安的消息,给她发了一家餐厅的位置,又催促她快点出发。   一抬头,发现钟意正在看她:“你现在就要出去了么?”   明明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听出来了那点极力掩饰的委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点了点头。   “晚上也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雨。”他又说,“记得带伞。”   她更舍不得了:“好。”   静谧无言的空气里,钟意慢慢靠近,握住她的下巴,指腹在她下唇的小伤口上反复摩挲:“还疼吗?”   “还好……”林幼宁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他的温柔里了,“不是很疼了。”   眼前的少年低低“嗯”了一声,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嘴唇看了很久,又低头吻下来。   唇齿交缠间带出一条细细的银丝,她又感到窒息,很快就没了力气,红着眼睛靠在他怀里喘气。   “接个吻都受不了。”   像是在笑话她,钟意一边吻她,一边把手伸进来,声音显得暧昧不明:“姐姐,怎么办,我不想被别人看见你现在这幅样子。”   “你干嘛……快放开我。”   而他置若罔闻,牙齿咬着她白嫩的耳垂,自顾自地往下说,“不如我找个地方,把你绑起来,锁起来,好不好?你什么都做不了,哪里也去不了,每天只能求着我给你穿衣服,喂你吃饭,跟你做*……好不好?”   林幼宁终于受不了他的荤话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开始剧烈地挣扎:“钟意,你好好的发什么疯。”   “我说我要走了,姐姐都不留我。”   钟意抱着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很快就带出来一手黏腻,面无表情地说,“刚说完喜欢我,就要赶我走,去见别人。”   狭窄的房间里,林幼宁被他抱着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觉得又热又冷,没过多久,抑制不住地叫出了声。   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这个祖宗了,在意识完全被吞没之前,带着隐隐的哭腔,勉强开口:“嗯……别、别碰了,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像是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钟意从善如流地停下,又很贴心地帮她把衣服穿好,蹭了蹭她的侧脸,很乖巧地说,好。 第14章   一路上,林幼宁都不愿意跟钟意说话。   她坐在那辆已经很熟悉的白色跑车里,把脸转过去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任凭驾驶座的钟意千方百计地哄她,就是不肯开口。   她生气了。   生气钟意竟然以这种方式“威胁”她。   程小安跟她约的地方是Chinatown里唯一一家海底捞,因为离市区比较远,去一趟很不方便,所以她们只在一些需要庆祝的时刻才会去。比如林幼宁直博。   这次有钟意当司机,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   钟意对Chinatown周边好像很熟悉,知道海底捞门口没有停车的地方,很熟练地找了个附近的露天停车场。   下车的时候,他很讨好地走过来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帮她把安全带解开,又朝她伸出手。   林幼宁犹豫了几秒,还是没忍住,握住了那只手。   钟意像是得到了鼓励,于是凑过来了一点,可怜兮兮地问:“姐姐,你不生气了吗?”   林幼宁想着,不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他,否则以后他肯定会得寸进尺,于是把脸侧过去,不看他。   他也不生气,反而把她的手又握紧了一点。   这家海底捞从下午一直营业到凌晨两点,无论什么时间段都是人满为患,除了中国人之外,很多美国人也会过来光顾。   他们到了门口,林幼宁跟服务生报了程小安的手机号,就被领着一路往里走。   远远就看到坐在靠窗位置的程小安。   她换了新发色,是最近很流行的奶奶灰,黑色T恤的领口很宽,露出锁骨上方的丘比特纹身。   程小安身上有许许多多的纹身。   第一次的时候,还是林幼宁陪着去的。   程小安是个很叛逆的人,父母越不让她干什么她就越要干什么,比如纹身。   她那天跟父母吵了一架,心血来潮地在yelp上搜了家附近的纹身店,拉着林幼宁一起去了。   没想到那家店实在太火,至少要提前一两个月预约,她不愿意白跑一趟,于是跟前台交涉,说自己只纹一串字母,很快,能不能找个空挡插进去。   前台被她烦得不行,进去跟老板请示。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戴着口罩和手套,眉眼锋利,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很不耐烦地抬起头看了程小安一眼,用英文告诉她,没有预约不能插队。   程小安对他一见钟情。   回去之后立刻在软件上预约,还多花了一百刀指定纹身师——这家店的老板,伏城。   从那之后,她的身上纹身越来越多,都是她喜欢的人给她纹的,可是那个人却总是对她不冷不热,忽远忽近。   程小安从来都是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除了喜欢伏城。   喜欢到年薪十几万美金的offer不要,唾手可得的绿卡不要,体面的工作不要,整天窝在他的纹身店里当学徒。   林幼宁曾经完全无法理解,也明里暗里劝过她好多次。   可是她现在理解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做取舍。   offer,绿卡,工作,在程小安心里,全都没有伏城重要。   她忍不住转过头看了钟意一眼。   虽然承认这件事情很丢脸,但是换了是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就算有再严重的选择恐惧症,她也只会选钟意。   程小安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冲着她笑了:“来得挺快。”   说完,又扭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钟意,嘴角的笑容有片刻凝固。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林幼宁拉着他落座,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钟意就很乖巧地跟她招呼。   程小安点了点头,表情还是很复杂,等看到他们牵着的手时,变得更加复杂了。   没有多说什么,她把菜单推过来:“我刚刚点得差不多了,你们看看再加些什么。”   林幼宁很不擅长点单,接过来,看到上面被圈起来的,她们之前常点的麻辣锅底,又随意浏览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可加的。   旁边的钟意却忽然开口了:“换个鸳鸯的吧。”   说完,视线盯着她下唇的那个小伤口,很温柔地说,“你现在应该少吃辣。”   林幼宁有那么一个瞬间忘记自己正在生气了,顺着他的话,把锅底换成了一半清汤一半麻辣。   在他们看菜单的期间,程小安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盯着她看。   于是她放下菜单,非常自然地跟钟意说:“你去自助区拿点水果过来吧。”   “好。”钟意弯着眼睛看她,“想吃什么?”   程小安凉凉地说:“连她喜欢吃什么水果都不知道啊。”   “……”   觉得有点尴尬,林幼宁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口中催促道,“好了,快点去吧。”   钟意倒是看不出来有任何不高兴,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很听话地往自助台的方向走了。   程小安皱眉看着她,从上到下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才问:“你跟他上床了?”   “……嗯。”   没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林幼宁很自然地承认了,不太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于是自我检讨道,“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本来想着今天告诉你的,结果他非要跟来。”   “我不是生气这个。”   程小安像是有点无奈,“幼幼,你不认识钟意吗?”   “啊?”她不是很明白,“你认识他?可是他入学的时候你都已经不在学校里了。”   “这跟我在不在学校没关系,华人圈子里谁不认识他。”   程小安说到这里停下来,像是在纠结什么,好一会儿才委婉地继续,“他在这个圈子里很出名,长得好,家世好,玩得又开。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想跟他上床都得排队取号。”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是吗?”   林幼宁有些出神。   “你还记不记得Sherry?我们以前一个系的同学,平时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为了钟意天天要死要活的,据说刀口都划在手腕动脉上了,人家也不愿意过来看一眼。”   说到这里,大概是看林幼宁脸色变得不太好,她稍微缓了语气,“幼幼,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是很替你开心,但是你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对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这段谈话至此结束,因为钟意端着果盘回来了。   自助台上所有的水果种类几乎都在这个盘子里了,他重新坐下来,把果盘放到她面前:“吃吧,喜欢哪个我再去拿。”   林幼宁抬起头,看着他那双年轻漂亮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虚情假意。   很快,锅底和菜品陆续上齐。   大概是看她不太方便,钟意找服务生要了一个发圈,很仔细地帮她扎了个低低的马尾。   林幼宁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喜欢吃什么,但是根据她动筷子的频率,钟意像是自己观察出来了似的,很自然地帮她夹菜,自己几乎没吃多少。   麻辣锅到了后面,越煮越辣。   钟意就不许她再吃了,说下唇的伤口会疼。   一顿饭吃完,林幼宁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觉得心里很乱,程小安叹了口气,跟她道别。   夜色已经很深了,刚下完两天两夜的暴雨,道路也显得有些泥泞,她跟钟意并肩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缄默无言。   少顷,钟意小心翼翼地问:“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   她想着心事,摇了摇头。   钟意于是牵住了她的手,委屈巴巴地说:“那姐姐怎么还不肯理我。”   他的表情,动作,声音,明明都是很喜欢她的样子。   林幼宁就这么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Chinatown距离Baseline那条路很近,开车不过十分钟的距离。   而那栋她心心念念的房子,就在Baseline上的红绿灯右侧。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   午夜时分,这条路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偶尔有救护车鸣笛经过,稀稀落落的车辆四处避让。   路边都是临时停车位,他们停好了车,走下来。   林幼宁拉着钟意,沿着熟悉的轨迹一直往前,没多久,视野里就出现了那栋熟悉的,红瓦白墙的房子。   “到了。”   她这么说着,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钟意的视线跟着她一起看过去,把那栋黑漆漆的house上上下下地打量,好像不是很明白她的意图。   “我很喜欢这栋房子。”   林幼宁用眼睛描绘着它的轮廓,轻声说,“当时程小安想租房,我陪她来这里看过一次。她觉得这栋房子哪里都不好,房龄又老,面积又小,不带游泳池,花园里还长满了杂草,乱糟糟的。”   “可是我喜欢。”   她说到这里,转过头来,面对着钟意,一番话像是想过许久才说出口,“我觉得他哪里都好,就算是不好的地方,我也想试着把他变好。”   钟意看到了她眼底不易察觉的天真,听懂了她话里藏着的隐喻,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走近几步抱住了她:“傻不傻啊。”   林幼宁犹豫了几秒,还是回抱住他:“钟意,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想要相信他,并不可耻。”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像是在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可耻的是不珍惜。”   他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响起来:“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钟意轻笑一声,松开了她少许:“你说过不会再骗我的。”   她没办法,只好承认:“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顿了顿,想着既然已经开口了,干脆借着这个机会说清楚,“Sherry,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的语气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怎么了?”   没想到他的态度会这么云淡风轻,林幼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只好迂回着问:“你跟她……为什么分手?”   “我们都没在一起过,哪来的分手。”   钟意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一副被误解了的模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程小安不是会乱讲话的人。”   她试图让这段对话回到正轨,“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跟你吵架,我只是想知道——”   “姐姐,不要再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了好不好。”   他像是没了耐心,忽然低下头吻她,也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话。   林幼宁一时反应不及,被他勾着舌尖反复吮吸,身体脱离大脑形成了深度记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应了这个吻。   耳边听到他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想要你。”   “……你又发什么疯,这是在外面,到处都有监控。”   “那我们回车上吧,我把车窗都关好,不会有人看到的。”   钟意这么说着,不等她回答,忽然把她打横抱起来,一路往回走。   不远处有几个男孩抱着足球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林幼宁不想被看见,于是把脑袋埋进他肩膀里,又气又恼:“你脑子里是不是就只有这个。”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喜欢一个人,想跟她做*,有什么问题吗?”   几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被走完,钟意打开车门,又调整了一下座椅高度,这才把她放下,迫不及待地压了上来,“车上有点挤,姐姐忍一下。” 第15章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钟意厮混了大半个月,开学之后,林幼宁被迫又回到了之前的忙碌生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研究和论文,连跟他约会都没什么时间。   她这学期被分到了家庭教育心理学这节课,因为这是一节新开设的课程,所以平时除了批改作业,她有时候还要帮李梦秋查资料,备课。   钟意知道她带这门课之后,也跟着选了。   她有时候会去课上旁听,发现钟意坐的位置是很不固定的,有时候在第一排,有时候在中间,有时候在最后一排,非常随心所欲。   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安全区。   家庭教育心理学这门课本身的理论知识居多,所以课堂会显得有些枯燥。   钟意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等下了课就会跟她抱怨,说要不是她在,自己早就睡着了。   林幼宁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孩子这么会撒娇。   她只知道自己在这段关系里越陷越深。   今年算得上是她最重要的一年,因为她的课程已经全部修完,现在只剩下一些项目报告和论文。如果表现得足够好,学期末论文能够通过的话,就有可能提前毕业。   毕业之后,就能找工作,赚钱买房,然后在这里定居了。   虽然林幼宁从很久以前就想要留在美国生活,但是现在,这种念头变得更加迫切。   因为钟意也在这里。   尽管知道这样很傻,但是有些时候,她真的会对这段关系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稳定,比如长久。   为此,就算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她也愿意尝试。   **   周五下午,因为一个小组作业,林幼宁和同组的两个美国同学一起去了周边的几家心理诊所,跟心理医生聊了一些有关于儿童早期干预的治疗方案。   聊完出来,他们又找了个星巴克把今天的要点整合了一下,等结束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她最近实在太忙,好几天都没见过钟意了,于是拿出手机,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和往常一样,“嘟”的一声过后,没多久就被接通了。   钟意不知道是在哪里,旁边很吵:“姐姐,你终于想我了吗?”   林幼宁忍不住笑了:“怎么是终于,我每天都很想你啊。”   “想我怎么都不找我。”   她很熟练地认错:“是我不好,最近太忙了。”   说完,又主动问,“你现在在哪里?”   钟意报了一个酒吧的名字,又拉长了语调向她撒娇:“姐姐要来接我吗?我好像喝多了,头好晕,回不去了。”   她又笑了:“知道了,很快就到。”   这家清吧就在学校附近,应该是最近才开的,林幼宁前段时间陪着程小安去过一次,发现生意很火爆,工作日的晚上也要排队。不过氛围比较清静,很有格调,不像其他酒吧那么吵。   程小安那天也喝了不少,搂着她诉苦,说伏城怎么还是不喜欢她。   林幼宁从小到大身边的追求者就没断过,谈过的恋爱也都是被动接受的一方。   哪怕是被集体孤立的时候,身边也还是有异性对她表白,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所以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她也曾经劝过程小安换个人喜欢,现在想想,或许是真的换不了。   大概十五分钟左右,林幼宁到了酒吧门口,看到了头顶亮着的色彩斑斓的招牌,Sun-day。   她向保安简单地说明来意,推开门走进去,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毫不费力地落在钟意身上。   现在已经是深秋,气温每天都在下降,校园里的花也都不开了,钟意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卫衣,像是感知不到季节的更替,又像是少年独有的率性妄为。   林幼宁没有犹豫,快步朝他走过去。   酒吧里的灯光打得很暗,她一路低头看着脚下,走着走着,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偶尔会出现在噩梦里的脸。   秦越。   顾霏霏的前男友。   手腕被他拽住的同时,那段糟糕至极的记忆仿佛一下子钻出牢笼,通通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林幼宁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个晚上——   她洗完澡,吹干头发,站在衣柜前穿衣服。   宿舍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她以为是顾霏霏回来了,所以只是稍微遮挡了一下身体,没有在意。   然而下一刻,秦越朝她走了过来。   林幼宁永远都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极端又疯狂。她觉得很害怕,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秦越像是喝醉了,几步冲了过来,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摁在床上,一边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情话,一边用力撕扯她的衣服。   她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侵犯吓蒙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开始剧烈挣扎。   安静的宿舍里,秦越像是疯了一样理智全无,动作也越来越粗暴,两个人几乎是扭打在一起。   她渐渐没了力气,秦越死死摁住她的双手,把她的睡衣扣子扯掉了好几颗,又急不可耐地压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顾霏霏回来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林幼宁不想再回忆。   因为太漫长,也太痛苦了。   那件事情过后,不知道是不是顾霏霏使了什么手段,秦越没多久就转学了。   几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就把秦越这个人和那晚发生的事情忘记了。   可是现在,这个人只是握着她的手腕,都让她抑制不住地感到恶心,甚至想要蹲下来呕吐。   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林幼宁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用力地甩开了那只手。   “林幼宁?真的是你?”   伴随着舒缓放松的钢琴曲,秦越慢慢站了起来,脸上除了惊讶,没有丝毫不安或愧疚,“别是我喝多了,出现幻觉了吧。”   林幼宁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还有脸跟自己说话。   但是秦越跟顾霏霏一样,都是她惹不起的人。   惹不起,躲得起。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想立刻逃离。   脚步刚迈出去,就被秦越挡在前面:“这么久没见了,不坐下喝两杯,叙叙旧吗?”   “让开。”   她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继续往前走。   秦越闻言,嘲弄地笑了笑,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啊,都不知道被别人睡过多少次了。”   酒吧里的氛围很安静,越发显得他们引人注目。   心想大概又是顾霏霏她们散布的谣言,林幼宁抬起头看着他,不仅不想澄清,反而无动于衷地笑了笑:“那也轮不到你。”   几乎是瞬间被激怒了,秦越的眼神变得狠厉,抓着她的动作也越来越重:“几年不见,样子没变,脾气倒是长了不少,不过你说了算吗?”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暧昧不明,口吻也变得下流,“你腰窝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比你这张脸还会勾引人,我那晚看了两眼就硬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吧?”   林幼宁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淹进了深不见底的水里,手脚一片冰凉,却还是挣扎着不肯落败,佯装平静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正欲还击。   忽然——   “哦?你看过?”   这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来,她愣了几秒,才转过身。   他怎么过来了?   他都听到了吗?   思绪有些混乱,林幼宁眨了眨眼睛,看到钟意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就站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仿佛疾风骤雨,语气却依旧平静,“哪只眼睛看的,用不用我帮你挖出来。”   说完,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把林幼宁拉到自己身边,大概是看她表情不太对,又扶着她找了个附近没人的沙发坐下:“不舒服吗?”   “……没有。”   钟意盯着她苍白的脸色看了几秒,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拆了包装送进她嘴里。   林幼宁其实不喜欢甜食,也不喜欢巧克力,但还是含进了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她定了定神,无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   “好。”   他看上去很乖,很听话,“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周围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看他们的热闹,林幼宁觉得坐立不安,忍不住开口,想要叮嘱他,让他不要跟秦越争执。   可钟意就像是听不见似的,她话还没说完,就折返了回去。   “我当是谁,钟大少爷啊。”   秦越仍旧站在原地,仿佛正在等他回来,吊儿郎当地笑了,“睡了那么久,连她腰上有颗痣都不知道吗?看来是她床上功夫不大行,没把你伺候舒服啊。”   钟意闻言,眼角余光下意识瞥过坐在不远处的林幼宁,脸上笑意未变,口吻却很冰冷,“嘴巴放干净一点。”   “怎么,是怕被谁听见吗?”   秦越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是也知道这里是钟家的地盘,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倒是很好奇,你之前喜欢的不一直都是放得开玩得开的类型吗?林幼宁这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又固执又无趣,在床上的时候也会乖乖听话吗?”   他说了这么一大段挑衅的话,钟意却只听进去了一句,微微眯起了眼睛,面无表情地反问:“你很了解她?”   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秦越微愣,随即笑了起来,“钟大少爷也会吃醋啊。”   钟意好像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刚才那点微不可闻的怒意很快就收回去,垂眸为自己点了一支烟,语气淡漠:“林幼宁现在是我的人。”   灰白色的烟雾缠绕,隐去他大半面容,情绪也无从分辨,“她不想见到你,以后有多远滚多远,不然就收拾东西趁早回国。”   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也知道钟意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无害,实则行事乖张,喜怒无常。秦越垂着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而后,又有些无力地松开。   “钟意,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秦越伸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慢慢走到他旁边,眼底是自己都没发现的嫉妒,轻声开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把她搞到手了,你应该很得意吧,这段时间玩得爽吗?就不怕自己哪天玩脱了?”   钟意咬着烟,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像是完全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很干脆地转身走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看到林幼宁一个人坐在小沙发上,微微垂眸,一动不动,像是在想心事。   那是一张很美,但是死气沉沉的脸。   钟意定定地看着她,又想,也不全然是这样,因为那张脸对着自己的时候,是再生动不过的。   秦越说得对,她确实很会勾引人。   暧昧迷离的光线里,他把一根烟吸完,慢慢朝她走近,藏起眼底的晦暗,换了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姐姐,我们走吧。”   林幼宁点点头,勉强收拾好了思绪,视线没有再往秦越所在的方向看一眼,跟着钟意一路穿过人群,走出酒吧大门。   他的车就停在附近的露天停车场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那辆跑车空间太窄,把她身上磕得都是淤青,他最近换了一辆很宽敞的SUV。   上车之前,林幼宁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主动说:“你喝酒了,我来开吧。”   她有驾照,虽然已经很久都没有机会开车了。   “好。”钟意笑了笑,什么都没多说,很信任地把车钥匙递到了她手里。   在启动引擎之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你……不问问我,刚才的事情吗?”   钟意坐在副驾驶,正在系安全带,闻言停下了动作,朝她挪过来了一点,温柔又包容地说:“没关系,姐姐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林幼宁试图回想心理医生之前是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却还是说不出口。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糟糕了。   糟糕到她实在没有办法在喜欢的人面前坦白。   没想明白钟意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体贴,但是她觉得很感激,于是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很明显是不满意这种蜻蜓点水的触碰,钟意握住她的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舌尖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林幼宁反而觉得很安心。   她非常需要钟意的拥抱,体温,和亲吻,甚至是更加亲密的。   这样才能够快点覆盖掉那些不好的记忆。   过了很久,钟意终于从她口腔里退出来,却还是抱着她不肯放手。   林幼宁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嘴唇也变得很水润,轻声问:“又撒什么娇呀。”   他不说话,一边抚摸着她的长发,一边伸手把车窗关上了。   车里瞬间漆黑一片,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林幼宁被他抱在怀里,有点疑惑。   周遭的空气静谧到了极点,钟意跟她靠得越来越近——   毛衣下摆被掀开。   ……   林幼宁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感受到他的吻逐渐变得不那么温柔,仿佛一头凶狠的小兽,对着她慢慢露出了獠牙。   等到觉得满意了,他终于收回牙齿,最后用嘴唇碰了碰那颗红痣,餍足地说:“乖,亲一下就好了。” 第16章   临近午夜时分,柏油马路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林幼宁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车了,有点紧张,所以一路精神高度集中,连话都不敢跟钟意说几句。   好在这里路宽,人少,比国内要好开很多。   不到半个小时,她安安稳稳地把那辆SUV开进了那座花园别墅的大门。   将引擎熄了火,她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看得驾驶座上的钟意低低笑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他眨了眨眼睛,“就是觉得看你开车很有意思。”   林幼宁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大一拿的驾照,已经好久没开过了。”   “没有说你开得不好。”   钟意凑过来帮她解安全带,指尖无意识擦过她的手背,触感冰凉,“只是姐姐开车的时候好认真,眼睛里都没有我了。”   她有点无奈,“我还不是为了安全地把你送回来。”   “姐姐能不能只看着我。”他用有点任性的语气,意有所指道,“我不喜欢你看别人。”   林幼宁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话里的隐喻,想了想才说:“我没看他,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今晚遇到秦越实在是她预料之外的事情,因为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所以她旧疾复发,迟迟难以平静。   钟意一路都没说什么,可是全看在眼里。   张了张嘴,她想再解释几句,耳边却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不高兴:“我带你去看Allie吧。”   Allie是那只金毛的名字,据说是因为钟意的姑姑那段时间很喜欢《恋恋笔记本》,所以取了里面女主角的名字。   之前聊天的时候,她说过很喜欢狗,有空的话想来看看Allie,可眼下却有些犹豫:“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去。”   钟意很干脆地打断了她,下了车,走过来给她开门,“走吧,我家没人。”   这是林幼宁第二次踏入这座别墅的大门。   没有了那些气球彩带的装饰,触目所及之处显得空荡又冷清,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空无一物,完全没有生活气息。   钟意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害怕呢。   像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钟意上楼拿了一件牛仔外套,给她披上,又拉着她,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了那片之前举办过露天舞会的宽阔草坪。   秋千架旁边搭了一座双层的木质狗窝,她稍微走近几步,借着银白色月光,看到Allie趴在自己的小毯子上,睡得正香。   于是转过头,对着钟意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压低了声音说:“她睡着了,我们小声点。”   钟意就笑了笑,跟她一起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很轻地放在Allie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几下。   睡梦中的Allie左右晃了晃脑袋,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身体本能地和主人贴近,大概是太困了,没有睁开眼睛。   “好可爱。”   林幼宁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我也想过,以后养一只狗。”   “养狗很麻烦的,”钟意这么说着,又很认真地向她举例,比如早晚都要遛,比如拆家很厉害,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不如养我吧。”   他凑过来了一点,脑袋在她颈窝处很亲昵地蹭了蹭,“我就是姐姐的小狗。”   “又撒娇。”   林幼宁忍不住笑了,原本乌云密布的心慢慢透进一丝晴朗,摸了摸他的脑袋,想逗逗他,“可是我养不起你怎么办。”   “我很好养的。”   皎洁月光倾泻一地,把他的发梢和眼睛都照得亮晶晶的,“什么都不用吃,吃你就够了。”   “……”   她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确实是说不过钟意。   在他们聊天的间隙,Allie终于被吵醒。   她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像黑曜石一样,紧盯着林幼宁看,仿佛在分辨她是谁。   少顷,忽然一下子跳起来,两只爪子摁住她的肩膀,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很讨好地舔她的下巴和脸颊。   “Allie,下来。”   钟意看起来不太高兴,很熟练地吹了声短短的口哨。   金毛的智商很高,收到主人的指令,几乎是立刻停下了动作,稍微退后几步回到了自己的小窝里,有些委屈地扒拉了一下毯子。   林幼宁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干嘛凶她。”   “我吃醋了。”他用眼神控诉,“她怎么能舔你。”   她哭笑不得,“Allie也不行吗?”   “不行,谁都不行。你是我的人,我说了算。”   钟意说完,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低头吻住了她,勾着她的舌尖反复舔舐吮吸,又把她的嘴唇舔得湿漉漉的。   片刻过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逐渐暧昧起来,“我们还没在这里做过呢。”   “你别乱来。”   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认真,林幼宁有点怕,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挣脱不开,只好示弱,“这里好冷。”   “冷吗?”钟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会儿就热了。”   他说着,身体又往前送,她毫无征兆地感受到了什么东西的轮廓,一下子红了脸:“钟意,你别发疯。”   “谁让姐姐勾引我。”   他看起来好像比林幼宁还要委屈,咬着她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说。   “我没有……”   “你有。”他加重语气,“还不肯承认。”   一墙之隔就是宽阔的路面和邻居的花园,几步之遥还有趴在狗窝里的Allie,林幼宁顾不上跟他争执,仅存的羞耻心让她再次要求:“别、别在这里,会被听到的……”   “你小点声叫,听不到的。”   钟意轻声地诱哄,又把她抱起来,踩在鹅卵石小径上,往前走了几步,抵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大概是听到动静,邻居家的狗忽然隔着一道墙开始狂叫,Allie于是从狗窝里跑出来,不甘示弱地竖起了尾巴。   林幼宁更加紧张了,总觉得对面有人在听墙角,又羞又恼,开始挣扎。   可惜钟意的怀抱,她没有一次能够挣脱掉,于是万分委屈地红了眼圈,一滴泪悬在眼角,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钟意就在这个瞬间,有些突兀地停下了动作,借着冰凉的月光,直勾勾盯着她泛红的眼尾。   林幼宁愣了愣,因为没想到他会停下。   以往在这种时候,她就算是哭到背过气去,这人也是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顾她的死活。   “我还没怎么样呢,哭什么。”   他微垂着眼睛,漆黑整齐的眼睫毛隐去了那一点不耐,顿了顿,凑过来吻掉了那滴眼泪,像是很无奈似的,“真拿你没办法。”   就在林幼宁晃神的功夫,钟意竟然真的抱着她,一步步回了客厅。   门锁是人脸识别的,隔着几步的距离就自动对他打开。   刚一进去,钟意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门框上,一边吻她,一边很有章法地在她身上乱摸。   她身上的敏感点他了如指掌,很知道哪里能让她舒服,没过多久,她又陷入了一阵熟悉的情热,脑袋和身体都昏昏沉沉的,在他手里软成了一滩水。   头顶那盏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线,将整个客厅照得灯火通明,林幼宁忍不住闭了闭眼:“你出门前怎么都不关灯啊。”   钟意咬着她的指尖,不是很在意地回:“我怕黑。”   林幼宁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有很多次,在她的宿舍里,她要关灯,钟意不许。   可是到了最后,大多数的时候,都还是他妥协。   她忍不住问:“那怎么之前——”   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钟意弯了弯眼睛,很讨好地说:“你抱着我就好了。”   “为什么会怕黑呢。”   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幼宁沉默片刻,有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对方立刻迎上来,在她掌心里蹭了蹭,口吻半真诚半敷衍,“好多年的老毛病了。”   看出来了他不想说,她换位思考,自己也不愿意坦白关于秦越的事情,于是主动抱住了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别怕,我会一直抱着你的,以后……都不用害怕了。”   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一瞬僵硬,少顷,钟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犹豫了一下:“其实也不是怕黑。”   她就顺着问:“那是什么?”   钟意却不肯再说了,把她打横抱起来,一步步往沙发的方向走。   【。】   林幼宁被他吻得晕晕乎乎,手指揪着他的衣角,揪着揪着,忽然从他长裤口袋里摸到了一个触感冰凉,体积小巧的不明物体。   她无意识地把那个东西慢慢拿了出来,摊在掌心里,才发现是一支口红。   思绪还很混乱,她一时没想通钟意的身上为什么会带着一支口红,耳边就听到他懒洋洋的声音:“这是我姑姑的,不小心弄掉了,我顺手帮她捡起来,忘了还了。”   他的解释很合理,语气也很自然,所以林幼宁没有多想,稍微清醒了一点,把那支口红放到了茶几桌面上,还很仔细地往里推了推:“那得放好才行。”   钟意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神情几分阴郁,停了停才说:“别管了,丢就丢了。”   她失笑:“怎么这么说话,你姑姑不是很疼你吗?”   说到这里,顿了顿,犹豫片刻才试探着问,“钟意,你爸爸……经常不在家吗?”   认识这么久了,她几乎没有听到钟意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甚至连他二十岁的生日都没有到场。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是没忍住。   钟意“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地说:“我很可怜的。”   林幼宁忍不住抱紧了他,动作很轻地抚摸他的后背:“为什么这么说?”   “我爸妈离婚后不久,我妈就再婚回国了,虽然我的抚养权在我爸这,但是从小到大,他也没管过我。这个家里除了姑姑没人疼我,可是后来姑姑也结婚了,现在还多出来一个小女孩,把她分走了一半。”   他的语气其实很平静,没有平时的撒娇粘人,卖乖讨巧。   林幼宁却觉得很难过。   刚认识的那段时间,她曾经想过不止一次,到底是泡在什么蜜罐里长大的小孩,才能长成他这幅笑眼弯弯不知疾苦的样子。   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很孤单,他吃了很多苦。   她抑制不住地心口酸涩:“怎么这么可怜。”   “真的很可怜。”   钟意委屈巴巴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凑过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姐姐要多疼疼我。”   “我还不够疼你呀。”   林幼宁亲了亲他的额头,又说,“我最疼你了。”   她发现钟意对“最”这个字是有执念的。   大概就是从很久以前,钟意告诉她,虽然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但姑姑还是最疼他了的时候开始。   他很需要这个“最”。   所以说喜欢他的那天,她也加上了那句,最喜欢了。   【。】   像是一个在沙漠里徒步很久的人终于见到了水源,钟意慢慢开始失控,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问:“林幼宁,你喜欢我,对吧?”   感知实在过分强烈,她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迷迷糊糊捕捉到了“喜欢”那两个字,于是无意识地开口:“喜欢……”   过了几秒,他像是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又像是很委屈,在她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口,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思绪无论如何都难以集中,勉强仰起头来。   暧昧不明的暖光里,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林幼宁被这双眼睛的主人所蛊惑,微微启唇,如梦初醒般地回答:“最喜欢你了。”   钟意从上面俯视着她,发梢被汗水微微打湿,鼻梁高挺,眼睫微垂,下颌线的轮廓清晰分明,美得很虚幻。   唯独神情,因为背光,模糊看不分明。   像是仍不满意,他低下头来,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姐姐,说——我会一直喜欢钟意,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顿了顿,大概是看她没反应,又撒着娇催促:“说给我听嘛,好不好?”   受不了这种濒临崩溃的折磨,林幼宁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理智早已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影。   双眼无神地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她张了张嘴,喃喃自语般跟着重复:“我会一直喜欢钟意,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 第17章   虽然一晚上被折腾得很累,但是林幼宁有点认床,所以睡得不是很踏实,隔天早上八点不到,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触目所及之处,是纯白色的天花板和遮得严严实实的同色纱帘,她眨了眨眼睛,低下头,看到了那只搂在她腰上的,线条流畅分明的手臂。   记忆里她很少有第二天先比钟意起床的时刻,觉得有点新奇,林幼宁稍微坐起来一点,偷偷打量身边少年的睡颜。   柔软的黑色头发被压得乱糟糟的,漆黑浓密的眼睫毛一簇簇垂着,又乖又温柔,唇色永远是苍白的,只有接吻的时候才会变得红润。   林幼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像是还在睡梦中,钟意的眉头无意识地舒展开来,而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很像是某种纯真无害的小动物。   她看够了,慢慢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零零散散的衣服散落一地,林幼宁翻了半天,觉得脏到实在不能穿,只好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钟意的衣柜。   翻了半天,没有一件自己能穿的衣服,于是退而求其次,拿了一件他曾经穿过的白衬衫套到了身上。   长度刚好覆盖到大腿膝盖,该遮的地方也都能遮到。   穿好之后,怕吵醒他,林幼宁特地去了其他房间的浴室洗漱。   她看着自己胸口锁骨处那一大片青青紫紫的痕迹,把衬衫的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但是钟意的衣服太过宽大,完全遮盖不住,只好作罢。   一步步下了楼梯,她回到客厅,大概是昨晚体力消耗过大,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转身往厨房走。   厨房里的冰箱很大,是双开门的,打开之后,各种食材分门别类,应有尽有。   她其实很惊讶像钟意这种从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竟然会自己下厨,而且厨艺还那么好。   虽然自己的手艺跟他一比实在是相形见绌,不过机会难得,林幼宁对着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食材,陷入了沉思。   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挑战什么高难度,于是简单地做了两个不会出错的早餐三明治,煎了两个鸡蛋,又热了一小锅牛奶。   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对于钟意的口味,实在是不够了解。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更喜欢喝牛奶还是喝酸奶,最后因为觉得早餐不宜吃冷食,还是选择了可以加热的牛奶。   钟意总是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但是她愿意找,也不觉得累。   没多久,林幼宁把做好的早餐端上餐桌,又把厨房收拾干净,犹豫片刻,决定去楼上叫钟意起床。   洗干净手,她一边把衬衫袖口往下放,一边往楼梯的方向走。   没走几步,一抬头,就看到了安安静静站在楼梯拐角处的钟意。   清晨的阳光和煦而温柔,被院子里层层叠叠的绿色树影所过滤,透过落地窗折射到他身上,变成了轻轻摇曳着的金色光晕。   他大半后背都靠上墙壁,站姿懒洋洋的,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长裤,蓬松柔软的短发睡得很乱,正用一双慵懒散漫的睡眼看着她。   林幼宁看着他,隔了几秒才开口:“起来啦,我做了点吃的,要尝尝吗?”   钟意闻言,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背着光,一步步下了楼梯:“是给我做的吗?”   她点点头,有点无奈地反问:“不然呢?”   等他走过来,拉开旁边的椅子坐到了餐桌前,林幼宁又莫名感到紧张,把牛奶递到他手边,给他打预防针:“那个,先说好,我的厨艺跟你不能比,你凑合着吃,如果……实在不喜欢的话,也别勉强。”   她说话间,钟意已经拿起餐盘里烤成焦黄色的三明治,低头咬了一口。   等了几秒,没等来他的评价,林幼宁忍不住主动问:“还……可以吗?”   “很好吃。”   钟意抬起头,冲她露出个很灿烂的笑,唇角沾了一点点牛油果酱,然后他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掉了。   “是吗?”她心里不是很信,三明治她刚刚也试了一口,明明就是很普通的味道,都没有学校食堂里做得好吃。   不过看他这么捧场,还是觉得很满足,“那你多吃点,你现在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早餐要好好吃。”   他眨了眨眼睛:“姐姐觉得我哪里还需要再长吗?”   “……”   林幼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要是不愿意好好吃早餐就别吃了。”   阳光铺满了整个房间,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跳舞。   少年看着她,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不愿意,你做的早餐,我恨不得把盘子一起吞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盘子里的三明治吃光了。   手边的牛奶却一口都没碰。   煎鸡蛋的时候她顺手切了点葱花撒进去,但是又想到钟意不吃葱,于是拿公筷一丝一丝地帮他挑掉了。   钟意挑食很厉害,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说了很多次都没什么用,她也就渐渐不说了。   把煎蛋重新放到他手边,林幼宁看着那杯被冷落的牛奶,开口问:“你早上一般都喝什么?咖啡吗?我看厨房里有咖啡机,但是没找到咖啡豆,所以就没弄……要不你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找找。”   她话其实说得很随意,钟意却听得过分认真,沉默片刻才说:“姐姐,你对我真好。”   话音落下,他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咕咚几口就把温热的牛奶喝光了。   林幼宁愣了愣:“没事的,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喝了。”   “没有不喜欢。”他轻声解释,“就是小时候喝得太多,现在不想喝了。”   她笑了笑,抽出一张纸巾,凑过去帮他擦了擦嘴角,用哄小孩的语气说:“知道了,那以后就不喝了。”   钟意垂眸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姐姐,你为什么穿我的衬衫?”   她沉默,心想自己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怎么穿。   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他的追问:“是为了勾引我吗?”   “……你别一大早就发疯。”林幼宁察觉到一丝危险,不自觉地把衬衫往下拽了拽。   钟意却已经起身,慢吞吞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怎么真诚地说:“我没想干嘛,知道你还难受着呢。”   鉴于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信誉度,林幼宁不信,还是一副戒备的姿态。   钟意背着光站在她身侧,眼睫微垂,好像模糊地笑了。   那只手从她的发间缓缓往下,经过额头,脸颊,最后停留在水润的唇上,用指腹反复摩挲。   “松手……不然我要生气了。”   气氛实在是太暧昧,林幼宁的腰还在隐隐作痛,只能皱着眉吓唬他。   “别生气。”   钟意这么说着,终于松开了在她唇上蹂躏的手指,转而伸手抱住了她,语气轻淡,“我爸之前在学校附近给我买了套房子,装修好了之后就一直空着,你搬进去住吧。”   她愣了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放缓了,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宿舍条件太差了,没有厨房,还总停电,你住在那里,我舍不得。”   “我住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她试图委婉地拒绝,“而且住宿舍比较方便。”   “我那里也很方便。”   像是打定了主意,钟意不为所动,勾了一缕她散落下来的长发,在指尖慢悠悠绕着圈,“离学校就比住宿舍多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有24小时安保和物业维修,房子结构也好,带花园。”   他知道林幼宁喜欢带花园的房子。   上次在Baseline的时候,曾经听她说过。   他没想过要为了她几句话去买房,他也不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就算是拿手边现成的来借花献佛,也是刚才一时冲动说出口的话。   不过说就说了,也无所谓后不后悔。   脑子有点乱,林幼宁忍不住问:“为什么想让我搬过去?”   钟意低下头来,蹭了蹭她的脸颊,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说:“不为什么,我也想对你好。”   “你现在对我就很好啊。”   “是吗?”他神色不明地低问,大概是看她态度有些坚决,又换成一副撒娇耍赖的模样,“姐姐为什么不想搬,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也不是不想搬……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钟意像是有点无奈,“房子本来就是空着的,你住进去正好,就这么简单。”   林幼宁犹豫了一下,又问:“房租多少?”   “能不能不收?”   “不能。”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拿你来抵好不好?”   “……不好。”   “那就再看吧。”他把这个话题轻轻揭过,又迫不及待地问,“姐姐打算什么时候搬,下周可以吗?”   她有点头疼:“我考虑一下。”   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钟意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收拾好厨房,又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他们盘腿坐在地毯上玩赛车游戏。   林幼宁之前没怎么用过这种游戏手柄,很不熟练,钟意费尽心思地让她,最后她终于艰难地赢了一局。   午饭他们是出去吃的。   别墅附近没什么中餐馆,但是有一家越南菜,应该是钟意经常来光顾的地方,因为他们一推开门走进去,老板娘就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他又来了。   钟意懒洋洋地点头,拉着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们点了两份河粉套餐,钟意又额外要了一份椰汁布丁,眼睛亮亮地告诉她,这个很好吃。   林幼宁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孩子会这么喜欢甜食。   她原本对抹茶星冰乐,对巧克力,包括对布丁,都是丝毫不感兴趣的。   可是钟意喜欢,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   等餐的间隙,钟意的手机响了几下,他低头瞥了一眼,很不耐烦地说是小组同学,当着她的面就要挂掉。   最后在林幼宁的劝说下,还是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出去接了这个电话。   她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钟意侧身站在餐厅门外白底红字的招牌底下,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垂眸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在说什么,他脸上神情很淡,毫无情绪起伏,时不时回复几句,侧脸轮廓隐在淡白色的烟雾里,虚虚看不分明。   片刻过后,他挂断电话,把手上那支烟吸完,碾灭烟头,转身回来。   林幼宁看他神色如常,心情像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也就没多问。   套餐里包含两只烤虾,钟意稍微卷了卷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很自然地把虾剥好,放到了她的盘子里。   林幼宁抬头看过去,看到了他手腕上一道淡红色疤痕。   浅浅的,并不狰狞,像是很陈旧的伤口。   她其实很早就看到了,只是一直没有问,不知道是不是这只虾给了她勇气,促使着她开了口:“钟意,你手腕上,是怎么回事?”   像是有些迷茫,少年垂眸飞快地看了一眼,才没心没肺地答:“哦,这个啊。之前潜水的时候,被礁石划了一下。”   钟意说过自己喜欢极限运动,因为喜欢那种命悬一线的刺激。   她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生活方式,但也知道自己不该干涉,于是把其他话咽下去,轻声问:“疼吗?”   他笑了笑,伸直手腕:“姐姐亲一口就不疼了。”   他原本只是在习惯性撒娇,可是林幼宁听完,竟然真的凑过来,隔着餐桌稍微低下头,在那道疤痕上轻轻吻了一下。   白皙的手臂搁在绿色碎花桌布上,对比强烈,格外显眼。   钟意看上去就是一副娇生惯养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让她觉得,哪怕只是这么一道淡淡的疤,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唇上的温热触感,钟意有片刻晃神,而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姑姑跟我说,这不是疤,是月老的红线,等我有喜欢的人了,就拿出来卖惨。”   林幼宁慢慢把目光收回来,轻咬下唇:“那你现在有了吗?”   少年歪了歪头,眼里有促狭笑意:“我现在不是正在卖惨吗?”   她没有忍住,悄悄笑了。   回去之后,他们头挨着头看完了一部很无聊的爱情电影,剧情发展到生离死别,男女主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而钟意把脑袋搁在她颈窝里,睡得香甜。   大概下午三四点钟,太阳没那么刺眼的时候,她陪钟意一起出门遛狗。   Allie撒着欢在河堤边跑来跑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间或在草坪上打几个滚,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被钟意一通嫌弃过后,好像很委屈,Allie直起身子,摇着尾巴在他小腿蹭来蹭去,又伸着舌头很讨好地舔他掌心。   这幅场景实在太温馨,太生动,林幼宁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张照。   Allie好像很喜欢她,主动对着她的镜头汪汪叫了两声,停了停,又凑过来,一边嗅她身上的味道,一边用尾巴蹭她。   钟意忽然笑了,在温暖的阳光里转过头来,眼睛弯弯地看着她:“你看,Allie很聪明吧,知道要喜欢我喜欢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天气太好,阳光太温柔。   林幼宁在这一刻,又被这个漂亮、坦率、狡黠的少年打动了。   她很喜欢今天。   喜欢到明天、后天、大后天……想要一直重复今天。   跟他一起在阳光里醒来,一起吃早餐,一起打游戏,一起遛狗……一起做很多很多,能让她感觉到幸福的事情。   她放弃抵抗,坠入了一条名为“钟意”的爱河。 第18章   临近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昼夜温差也越来越大。   林幼宁从幼儿园做义工回来,冻得不行,一回宿舍就去洗澡。   从浴室出来,身上那股寒意已经去得七七八八。   她侧身站在半身镜前,心不在焉地擦拭身体,擦着擦着,忽然看到了腰窝上那颗红色小痣。   自从那晚在酒吧碰到秦越之后,她就越来越看不得自己身上这颗痣。只要一看到,总是会让她回想起一些本该淡忘的,糟糕至极的事情。   有点难受地闭了闭眼睛,她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拿出手机,给程小安打了个电话。   大概十五分钟左右,林幼宁进了那家熟悉的,名叫Crow的纹身店。   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生意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尽管已经是晚上,一楼左侧的沙发还是挤满了来咨询或预约的人,基本都是外国面孔。   伏城这么年轻,还是个中国人,能在异国他乡开成一家这么受老外欢迎的纹身店,实在是很厉害。   心里这么想着,她往里走了没几步,就听到程小安的声音:“幼幼,这里。”   人来人往的房间里,她回过头,看到程小安穿了一身黑,短发用发夹固定在耳后,带着口罩手套,正在楼梯口朝她招手。   林幼宁笑了笑,快步走去,跟着她上了二楼,又一路穿过走廊,到了最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   “你来得刚好,我刚补完一个色,正好有空。”   程小安摘了口罩,那双原本率性洒脱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刚刚在电话里你也没说清楚,你要纹什么?先说好,如果是要纹钟意的名字或者个人信息之类的,现在就赶紧给我走人。”   她失笑:“我都多大了。”   “那你要纹什么?”   “没想好……反正我就是不想再看到这颗痣,只要能把它遮上就好。”   “那好办。”程小安这么说着,摘了手套,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拉出相册给她看。   相册里是很多很多繁复精美的纹身图案,有英文字迹,有花鸟动物,也有一些不常见的独特图案。   虽然都很美,很生动,看起来却也很吓人,   林幼宁看了一会儿:“这些感觉都好疼啊……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几笔就能完成的?”   “有啊。”程小安把手指伸出来,露出上面的星星图案,“这种怎么样?小小一个,不疼,也能把那颗痣遮住。”   “可以是可以。”她看着那颗星星,忍不住问,“小安,这颗星星对你来说……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程小安闻言,摸了摸鼻子,犹豫片刻才说:“这是伏城手指上的纹身,我原封不动地给自己copy了一个。”   她无奈,“那你怎么还让我纹个一样的。”   “哎呀,小事,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鼓舞了她,林幼宁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打定主意:“你给我……纹一根红线吧。”   “红线?”程小安思考片刻,“行是行,但是我没纹过这种,而且这个线的走向也不好把握……”   “没事。”林幼宁打断了她,“只要是能把那颗痣遮住的一根红线就好了,其他的你随便发挥。”   “行,我试试。”   昏暗狭窄的房间里,程小安没再犹豫,重新戴回了口罩手套,低头给纹身机消毒:“别怕啊,很快就好了,这个部位也不疼的。”   确实不疼,只是有些轻微的完全可以忍受的刺痛。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程小安关了机器,那阵细小的电流声从耳边消失,她直起身来,摘下口罩:“好啦,你去照照镜子。”   林幼宁的手指依然掀着自己的毛衣下摆,闻言起身,走到旁边的全身镜前,扭过头去看了看。   腰窝右侧微微凹陷的那个位置,有一根细细长长,微微弯曲的红线,尾巴的方向是往腰下延伸的,很暧昧。   周围的皮肤微微泛着红,而那颗痣,确确实实,从她身上彻底消失了。   她很满意,小心翼翼地放下衣摆:“谢谢你,小安。”   程小安正在低头收拾工具,闻言笑了声:“跟我还说谢啊?下次还想纹什么,随时跟我说,保证让你满意。”   林幼宁转过身来,犹豫着开口:“小安,钟意前段时间跟我说……”   “说什么?”   “说他在学校附近有套房子闲置,让我搬进去住。”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问,“你觉得合适吗?”   本来以为按照程小安的性格,肯定会把她狠狠数落一顿,但是意料之外地,对方挑了挑眉,丝毫不生气地说:“合适啊,有什么不合适的。”   林幼宁微愣,耳边又听到她的声音:“有便宜干嘛不占啊,宿舍条件本来就不好,马上又要续宿舍费了吧?现在搬走正好,这样还显得他有那么一点点用处。”   话音未落,房间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林幼宁下意识地回过头。   年轻的男人穿着类似白大褂的工作服,修长挺拔,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眉眼锋利,看到她,微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伏城这个人很冷,话也很少,林幼宁已经习惯,于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程小安无意识地伸手整理了一下短发,然后才不冷不热地说:“你来干嘛,门口不是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么。”   伏城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语气毫无波澜:“Lily来了,在等你补色。”   “知道了。”程小安似是有些烦躁,转过脸不看他,“你让Vivian来跟我说不就好了?”   伏城沉默片刻:“怎么,我不能来找你吗?”   “你不是很忙吗?”程小安冷着一张脸看他,“伏老板贵人多忘事,以后我的客人我自己负责就好,不打扰你了。”   看出来他俩好像是吵架了,林幼宁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最后只好在程小安的示意下,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推门出去的时候,模糊听到伏城轻声在说,别闹了。   **   一周过后,林幼宁提交了Move out of Dormitory的申请信息,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真正收拾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在这间宿舍住了三年多,但自己的东西实在不多,如果不算上她购置的锅碗瓢盆和小冰箱,总共一个行李箱就能放得下。   十一月初的某一天,在钟意的催促下,林幼宁从学校宿舍搬到旁边只隔了一道街的Apart公寓。   公寓楼位于学校附近一带有名的富人区,地段好,环境好,配套设施也很好。每层楼都有一位24小时候命的管家,据说如果没空的话还能让他帮忙遛狗。   搬家那天,钟意全程接送,忙前忙后,殷勤地不得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俩要同居了。   公寓总面积大概一百平,两室一厅,配色大多是黑白灰,家具一应俱全。   因为提前找家政打扫过,所以触目所及之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钟意帮她把行李全部拿进来,又走进卧室,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收拾。   林幼宁盘腿坐在步入式衣帽间里的地毯上,把行李箱摊开,开始一件一件地整理衣服。   手指碰到贴身内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头说:“你别在这站着了,去沙发上坐会儿吧。”   他却懒懒道:“我帮你收拾。”   说着走近几步,挨着她半蹲下来,伸出手,很自然地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白棉内裤。   她赶紧去抢:“不用你帮。”   “为什么?”   钟意的语气里满是捉弄,拿着那条内裤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了几秒忽然又凑过去闻了闻,“好香。”   林幼宁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干嘛,赶紧还给我。”   “*你,行吗?”   他像是本来没想做什么,而被突然间勾起了情欲,不由分说地抱住她,上半身的力量几乎全部压在她身上,缠绵又凶狠地吻下来。   “别……我还没收拾好。”   “做完了我帮你收拾。”   钟意吮吸着她的舌尖,含糊不清地说话,手指在她肩头不轻不重地摩挲,而后不安分地一路往下,往不该去的地方去。   林幼宁没办法,想着手头上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做,情急之下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你别随时随地发情。”   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没有那么刺眼,透过玻璃窗温柔地反射进来,照出房间地板上一对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的影子。   钟意定定地看着她,慢吞吞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上正在渗血的地方,不说话了。   她一下子又心软了,犹豫几秒,轻声问:“疼吗?”   “疼。”少年低低道,委委屈屈地靠过来,把额头抵在她肩膀上,“姐姐好凶。”   “我不是故意的。”   林幼宁有些无措,捧起他的脸,盯着那个伤口仔仔细细地看,确定没有大碍才放心。   “你亲我一下就好了。”   钟意靠在她肩头撒娇,说完等了几秒,没等来回应,又搂着她的腰,口中可怜兮兮地喊着疼。   林幼宁在他面前一向是没什么办法的。   退了一步,就要再退无数步。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又滚到一起,她几番拒绝不成,最后还是闭上眼睛,半推半就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   他们在小区附近一家很有名气的牛排店吃了晚饭。   西餐厅的装潢总是很有情调,每张餐桌上都放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长方形玻璃花瓶,里头插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玫瑰。   钟意从小到大是用惯了刀叉的,三两下就帮她把餐盘里的牛排分成整齐的小块,推过来,然后支起手臂,撑着下巴看她。   餐厅里氛围静谧,只能听到低低的交谈声和刀叉碰撞的声音。   林幼宁受不了,指了指他盘子里的牛排:“你别光看我吃。”   “我想看。”   白色的烛光里,钟意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微扯嘴角,露出一个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你现在好好的坐在这里吃东西,我脑子里想的,还是你刚才在我怀里高潮的样子。”   林幼宁刚喝完一口水,闻言差点呛住,忍不住看了看周围:“……你好好的又发什么疯。”   “他们又听不懂。”   少年满不在乎地开口,漂亮明媚的眉眼摇曳在微晃的烛光里,很近,又好像很远。   餐厅里坐着的几乎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的确听不懂。   而他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无邪,“姐姐,以后不许找别人,只有我才能让你这么舒服。”   林幼宁看着那张满是少年意气的脸,一时晃神。   她突然有些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分不清……钟意感兴趣的,到底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身体。   晚餐过后,钟意开车带着她去了一趟家居馆。   林幼宁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需要添置的东西,但两人一层一层地逛下来,购物车里还是装了很多东西。   牙刷、毛巾、拖鞋……   都是男士的。   走到儿童区,钟意又停下来,指着其中一个软趴趴的狗狗玩偶,很惊讶地说:“姐姐,你看,跟Allie长得像不像?”   说罢,不等她回应,就自作主张地把那只长长的玩偶拿下来,递到她怀里。   林幼宁叹气:“我们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   “又不是放不下。”他这么说着,揪了揪玩偶的尾巴,又拉长了调子哄她,“我不在的时候,还能让它陪你睡觉呢。”   周围人来人往,有说有笑,他们站在一起,混迹其中,也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情侣。   拒绝的话没有办法再说出口,她又一次妥协,把怀里的玩偶小心翼翼放进推车里。 第19章   不知不觉,林幼宁已经搬家一个月了。   从最开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偶尔会走错路,到现在已经住得很习惯了。   不用去洗衣房跟别人挤着排队洗衣服,也不用担心买太多吃的冰箱放不下。   公寓的阳台外面还有一片三角形的小花园,她打算再过段时间就去买种子,在这里种满她喜欢的花。   3号楼的管家叫Felix,是一个年轻的,很有礼貌的白人青年。   搬进来的第一个周末,Felix拨通了她的电话,而后敲响了她的房门,给她送了一些蛋糕水果,欢迎她入住。还说以后不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他会尽力解决。   他的热情实在让林幼宁很难招架,只好连连点头。   临近圣诞节假期,大家都想尽量把手头的活都收尾,好享受假期,所以林幼宁又变得忙碌起来。   原本一周一次的组会变成两次,她的组员是两个美国人和一个印度女生,虽然原先学习态度就很积极,但是最近简直是拼命在赶进度,生怕时间来不及。   林幼宁跟着熬了几个大夜,觉得身体有点吃不消,于是计划好今晚要找借口先走。   学校里的图书馆很大,上上下下总共六层,但是带讨论室的只有其中一层,很难预约。   晚上九点左右,林幼宁坐在讨论室里,裹着一件白色的毛绒外套,一边打瞌睡一边听他们争论。   印度女生叫Sabra,性格认真严谨,每个part的内容都要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校对确认好,才能下笔。   而那两个美国男生显然是想着速战速决,能交差就行,不愿意陪她反复review。   林幼宁昏昏欲睡地听他们吵了半天,最后没办法,还是放弃了先走的计划,答应留下来陪她review,让那两个男生先走,气氛才终于缓和。   Sabra凡事追求完美,对于细节要求很高,林幼宁陪着她来来回回地查资料,分析案例,觉得自己越来越困了。   于是借口出去买咖啡,透透气。   临近final,学校里图书馆外头的咖啡店是24小时开着的,而且buy one get one free。   她排进稀疏队伍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除了困倦之外,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很难受。   队伍里人不多,没多久就排到了她,林幼宁强打精神点了两杯拿铁,站到一侧的位置等餐。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图书馆里仍然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是只有在final week才能看到的盛况。   背靠冰凉的墙壁站了一会儿,她才觉得身体里那股没来由的燥热略有缓解,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甜美,悦耳,高高在上。   林幼宁抬起头,透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看到了刚从图书馆出来,正在跟人说笑的顾霏霏。   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草大衣,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妆容精致,不像是来学习的,更像是要去T台走秀。   无论是什么时候碰到顾霏霏,她的身边都是有人陪着的,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她忍不住想,在学校里这么受欢迎的人,钟意竟然不认识。   来不及深思,“叮咚”一声,耳边响起出餐提醒。   林幼宁直起身来去取咖啡,余光里却瞥见,不远处的顾霏霏忽然朝着她的方向转过身来。   四目相交的瞬间,顾霏霏站在图书馆门外的某节台阶上,勾起唇角,看着她笑了。   那个笑容里的含义实在太过丰富,鄙夷、嘲讽、不屑……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   林幼宁定定地站在原地,心想,她没看错,确实是怜悯。   似乎也不想跟她纠缠,顾霏霏没有像往常那样不择手段地对她挖苦讥讽,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就转回去,以胜利者的姿态跟其他人继续向前走了。   林幼宁也跟着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去窗口取咖啡。   等她陪着Sabra干完剩下的活,顶着寒风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就在她刷卡走进公寓大门的刹那间,黑沉沉的夜空被一道白色闪电划破。   好像是要下雨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林幼宁勉强跟管家打了声招呼,然后走进电梯。   回到家里,洗完澡,她想了想,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到了药箱,拿出额温枪测了一下。   小小的蓝屏上显示体温38.8度。   原来真的是发烧了,怪不得这么难受。   非常熟练地从药盒里翻出退烧药,林幼宁就着温水服下,然后换好睡衣,躺到了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枕头上,被子上,好像还残留着钟意身上的气息。   是一种淡淡的,很好闻的,不到肌肤相贴的地步就难以辨认的花香。   但是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钟意还没有睡过这张床。   她最近实在太忙,也抽不出时间去代课,他们已经超过两周没有见面了,更别说一起过夜。   把大半个脑袋都埋进枕头里,林幼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空思绪,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入睡失败。   就在这个时候,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去够手机。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想象一般,来电显示是钟意。   轻咳了几声,她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接通电话。   滂沱大雨仿佛下在她耳边,一阵又一阵,晦暗沉闷,钟意的声音落在其中,模糊不分明。   “姐姐,下雨了。”   “嗯。”林幼宁扭头去看窗外,忍住想要咳嗽的欲望,叮嘱他,“接下来几天会降温,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别感冒了。”   手机对面的人停顿几秒,有些隐晦地说:“我想你了。”   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暗示,可是想到自己现在正在发烧,担心会传染给他,她还是回答:“很晚了,雨又这么大……我有点累了,早点睡吧。”   “可是我们好久都没见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反正你从来都不想我。”   “怎么总是说我不想你。”   林幼宁叹了口气,心想这通电话接通的前一秒,自己还在想他,只好打起精神又说了一堆甜言蜜语,直到把人哄好,才终于挂了电话。   窗外雷雨交加,无休无止,她坐在床上,抱住双膝,听着雨点沉沉敲击玻璃的声音,有些迟钝地想起,她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在一个下雨天。   怪不得钟意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说想她了。   把最后一盏床头灯也关掉,林幼宁慢慢躺回已经冰凉的被窝里,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翻来覆去了很久,终于有了睡意。   正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外头密码锁的“滴滴”声。   没过几秒,大门被谁打开,走廊里的灯光忽然透进来,又忽然消失。   卧室门没关,林幼宁眼皮很沉,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时竟然没有起身。   周围忽然涌进一片裹着湿气的寒风,耳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睡着了吗?”   她这才被迫清醒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坐起身。   心想,自己怎么忘了,钟意从来都是不肯乖乖听话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想起钟意怕黑,于是伸手摁亮了床头灯。   橘黄色的暖光照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隔着几步的距离,斜斜倚靠在卧室的门边。   他从头到脚好像都湿透了,发梢和衣角都在往下滴着水,却还是很从容,不显狼狈。   顾不上自己身体的不适,林幼宁下了床,光着脚朝他走过去:“怎么淋成这样?”   “忘记带伞了,下车之后淋了一小段雨。”钟意随手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神情有些疲倦,“我还是想来找你。”   她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心软,推着钟意往浴室走:“你先去洗澡。”   对方乖乖地点头,一副生怕她不高兴的样子。   他身上缠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很甜腻的味道,因为被雨水冲刷掉了大半,再加上林幼宁此刻嗅觉不够灵敏,所以没有闻到。   等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一口一口地喝着,懒懒靠在床头,一动也不想动。   头还是很疼,四肢也很乏力,但是她却觉得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因为钟意在这里。   林幼宁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满足,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回想着一些与他有关的片段,最后还是绕回上一个雨天。   也是这样的深夜,她捡了一只落水小狗回家,放下了所有戒心,决定要收留他,陪他长大。   这个城市靠近美国西南部,偏向沙漠气候,很少下雨,尤其是像这样的暴雨。   所以每一个雨天都值得纪念。   不知道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想了多久,水声戛然而止。   几秒过后,钟意身上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白色情侣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吹风机,一步步走过来,通上电之后就很自然地塞进她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觉得他心情不太好。   没有多问,她很纵容地站起身来,让他坐在床边,和上次在宿舍里一样,认认真真地帮他吹头发。   窗外暴雨不止,偶尔滚过轰隆隆的雷声,盖过了吹风机的嗡嗡声。   吹着吹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是谁先动的,他们又滚到了一起。   昏黄色的灯光里,钟意紧紧抱着她,半发泄半渴望地舔吻她的脸颊,又用牙齿拉扯她的耳垂,舌尖钻进去,白嫩的皮肤很快就通红一片。   那只手也不安分地伸进了睡衣领口,像得了皮肤饥渴症一样紧贴着她,四处点火。   来不及推拒,意乱情迷之际,她身上的衬衫慢慢滑落。   他的吻也跟着一路往下。   几秒过后,猝不及防地停住。   林幼宁脑袋里乱糟糟的,等了几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看他。   却看到昏沉沉的卧室里,少年眉眼微垂,盯着她的腰窝在看,而后一言不发地伸出自己的手腕,像是在跟什么做对比。   无端让她觉得紧张。   片刻过后,他重新靠过来,冰凉的嘴唇贴上她腰窝的某一处,感受着她微微的颤抖,轻声问:“什么时候纹的?”   “搬家之前。”   她有种隐秘心事被戳破的忐忑,主动开口解释,“因为想把那颗痣去掉,所以纹的。”   耳边听到钟意低低的笑:“所以不是为了我吗?”   “……”林幼宁脸颊滚烫,低下头不看他。   好在他也没想追根究底,沿着那条红线的轨迹不断啄吻,又问:“疼吗?”   她摇摇头:“不疼。”   雷声渐歇渐止,钟意的嘴唇才从她的纹身上离开,手指又覆上去,爱不释手似的反复摩挲。   占尽了便宜,口中还要问:“姐姐,红线的另外一端,是我吗?”   林幼宁无奈,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另外一端……不是在你手腕上吗?”   “那我们说好了。”   他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甜腻的语气里掺杂着不易发觉的凶狠,“有这条红线在,你就是我的,要永远跟我绑在一起,跑不掉了。”   她觉得好笑:“我干嘛要跑。”   钟意没有回答,“没关系,就算跑了,我也会把你绑回来的。”   说完,凑过来要吻她,林幼宁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行……我发烧了。”   压在她身上的人好像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在自言自语:“怪不得这么烫。”   说完之后,他很自然地起身下床,穿着拖鞋出了卧室。   林幼宁停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可能是要去给自己拿药,于是跟着起身:“我吃过药了。”   这个家的布局和物品的摆放位置钟意和她同样清楚,不需要她提示就找到了放着药箱的抽屉,借着走廊的光,在药箱里一阵翻找。   片刻过后,他手里拿着包装盒,回过头来:“退烧药过期了,你没发现吗?”   她愣了愣:“是吗?”   钟意把药盒收好放回去,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今年是二十七岁还是十七岁?”   “……”林幼宁没说话,心想,她倒是希望自己现在还是十七岁。   没再笑话她,钟意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来一个号码拨过去。   没过几秒,电话被接通,林幼宁听着他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跟对面交谈,反应过来他是在跟管家打电话,要退烧药。   管家的效率很高,没过几分钟就敲响了她的房门,送来了一堆药品,还很关心地问需不需要打电话叫医生,被钟意很不耐烦地打发走了。   他站在餐桌前,从那一堆药盒里翻出来退烧药和消炎药,又倒了杯水,试过温度之后,才招呼她过来吃药。   钟意站在一旁看着她吃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漫不经心地说:“等过几天放假了,我们出去玩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全无计划,全无准备,千真万确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几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隐隐生出一些期待,林幼宁把水喝完,放下玻璃杯,抬起头问:“去哪玩?”   甚至连思考都没有,他手里把玩着退烧药的包装盒,随口提议:“去滑雪怎么样?附近有一个很大的露天滑雪场,很热闹,很好玩。”   “但是我不会滑雪……”   “我教你啊。”钟意弯着眼睛笑,“我可厉害了。”   他身上的少年意气有薄薄的锋芒,靠近了会被划伤。   可林幼宁还是忍不住说:“好。”   吃过药之后,她被钟意抱着回卧室睡觉。   外头漆黑一片,风雨渐歇,只偶尔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深深浅浅,若有似无。   钟意就睡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头发,不说话。   记忆里,他们很少有像现在这样,躺在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做的时刻。   不知道是退烧药起了效还是她的心理作用,林幼宁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闻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口:“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钟意沉默片刻:“很明显吗?”   “不明显,”她答,“但是我能看出来。”   少年“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我爸回来了。”   “那不是应该开心吗?”   “没什么好开心的,他不想见到我。”钟意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我也不想见到他。”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幼宁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把脑袋靠在他胸口,想了很久,才拐了个弯问:“你爸妈……为什么离婚?”   他笑了笑,全无隐瞒:“我妈出轨了。”   停了停,大概是看她不说话,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心疼我啊?”   少年的眉眼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橘色灯光里,明明是笑着的,却如雪夜月光,没有半点温度。   好像下一秒就会融化,消失,了无踪迹。   林幼宁忍不住伸出手,用了点力气抱住他:“不是说过吗?我最疼你了。”   钟意唇角的笑意变深,低头吻了吻她脸颊,答非所问道:“姐姐,我刚才在家里,听见外面下雨了,忽然想到,我也不是无处可去。”   “你怎么会无处可去……”   他打断她,提醒道:“我给你打电话,想来找你,可是你说你累了,要睡了。”   林幼宁有些无奈:“那是因为我发烧了,不想传染给你,不是不想见你。”   他“哦”了一声,很明显是没有被这个解释所打动,却也没再纠结,用指尖勾着她一缕长发绕圈,撒着娇说,“姐姐,我睡不着,你给我唱摇篮曲吧。”   她失笑:“你都多大了,还要听摇篮曲。”   嘴上这么说着,但林幼宁还是搜肠刮肚,找出了一首母亲曾经给她唱过的摇篮曲,在他耳边轻轻哼唱。   她唱得并不好听,忘词不说,也没几句在调上,钟意却在她断断续续的歌声里,无比安稳地睡着了。 第20章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伸手过来探她额头温度。   他的手很冰,很舒服,林幼宁无意识地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耳边听到一声模糊的笑。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实在没力气,头也很晕,没多久就又沉沉睡去。   等林幼宁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她昨晚太难受,忘了定闹钟,要是再多睡一会儿,就要耽误十一点钟的监考了。   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没那么疼了,她慢吞吞地起来洗漱,然后往客厅走。   阳台的门半敞着,冬日阳光虽然寒冷,却很明亮刺眼,把这个客厅都照得金灿灿的。   林幼宁又走近了一点,发现钟意正站在阳台上,单手撑着下巴,背对着她抽烟。   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阳台右侧的三层木架上放了几盆多肉,和一盆还没开花的秋海棠,都是她前不久买来的。   淡白色的烟雾里,钟意微微侧过脸,懒洋洋地伸手摸了摸多肉的绿色叶子。   他身上已经换回了昨夜来时的那身衣服,灰色的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漆黑柔软的短发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金,仿若纯真无邪。   林幼宁有些出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自己送给他的那个生日礼物。   那颗种子现在开花了吗?   还是……早就被他忘了呢。   风吹过,林幼宁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心想,忘了也没关系。   以前怎么样,都没关系,她只要以后。   一支烟快燃到末尾的时候,钟意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林幼宁还没来得及回避,不远处的少年就已经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是谁,钟意嘴里咬着烟,起先一直在听着,没有说话,后来像是听不下去了,才开口打断:“我心里有数。”   停了停,又冷笑一声:“我都自己过了这么多个圣诞节了,有他没他都一样。”   林幼宁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应该是钟意的父亲。   对于从小就在国外长大的人来说,圣诞节……应该很重要吧。   算了算,再过不久就到二十五号了,这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圣诞节。   她正想着,又听到钟意放缓了语气,抱着手机撒娇:“姑姑,我有你就够了。”   接下来,话题转向一些日常琐事,林幼宁不想再站在这里偷听,于是悄悄回了卧室,因此也错过了这通电话的下半段内容。   过了一会儿,她掐算着时间重新出来,果然看到阳台上的人已经挂了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走路时发出了动静,钟意忽然回过头来。   视线交缠的那一刻,他弯着眼睛笑了:“姐姐,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林幼宁便说:“好多了。”   随手把烟头碾灭丢进垃圾桶里,钟意朝她走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是比昨晚好多了。”   说完,又拉着她的手往餐桌的方向走,催促她吃药。   吃完药,换好衣服,他们在公寓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解决了午餐,就往学校走。   今天是final week的第一天,也就是林幼宁马上要去监考,而钟意马上要去参加的那门,家庭教育心理学。   踩着点到了考场,林幼宁去教授办公室拿试卷,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这门课在必修里面算是难度很高的,而且大多数都是需要死记硬背的理论知识,也不知道钟意有没有好好复习。   考试时间很长,也很无聊,她站在讲台上,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巡视。教室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只能听到试卷翻页时的摩擦声。   钟意握着笔坐在其中,神情懒散,没有一丝紧张。   今天来学校的时候他连书包都没带,纸笔都是临时找她借的,没有半点身为考生该有的自觉。   哪怕是此时此刻被迫坐在这里,和其他人一样,参加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他看上去也是一副随时可以起身就走的样子。   林幼宁只看了他几眼,就克制地移开目光,去往别处。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开始有人起身交卷,她抬头一看,钟意也在其中。   又是这么快交卷。   也不知道题目都做完了没有。   心里这么想着,她先接过了前面那个美国男生的试卷,粗粗瞥了几眼,果然大半都是空着的,应该是放弃挣扎了。   男生交完卷之后显然是很兴奋,抱着自己的滑板,风一样地往教室外面跑,就差没举个“I am free”的牌子在身上了。   后面等着的人就是钟意。   林幼宁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神秘兮兮地把试卷放到讲台上,她手边的位置,又伸手指了指,示意她去看。   不明就里地低下头来,下一秒,她看到钟意的试卷上,贴着一张明黄色的便利贴。   而便利贴上,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了四个大字——   我钟意你。   寂静无声的教室里,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是揣了不知道多少只小兔子,一下一下,剧烈分明。   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便利贴的边缘,林幼宁抬起头,看到少年懒洋洋地靠在讲台上,冲着她没心没肺地笑。   仿佛这张纸条并不是告白,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恶作剧。   她却没有办法不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甜蜜而慌乱地收下。   **   滑雪日程定在一月初。   林幼宁特地在Amazon上购置了一套滑雪需要的装备,还看了不少新手注意事项,生怕自己到时候什么都不会,太丢脸。   final结束之后,迎来了一个月左右的假期。   林幼宁又花了一周的时间把手头所有的project收尾,才真正放假。   回到公寓的时候,发现Felix和其他管家已经买了很多圣诞节相关的道具和玩偶,开始装扮大堂,营造节日氛围。   她想起那天自己无意间偷听到的电话,决定给钟意一个圣诞惊喜。   于是她从网上购买了一颗圣诞树和一些装饰品,在Felix的帮助下搬进了家里,开始认真装饰。   圣诞树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她特地买来的彩灯,通电之后就能发光,一闪一闪的,漂亮极了。   在挂饰品的时候,林幼宁还手写了一张贺卡,偷偷塞进了圣诞树上其中一只红袜子里。   钟意那天给她的便利贴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而她这张贺卡,却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也写了很久。   连着好几天,她废寝忘食地装饰这颗圣诞树,来回换了很多饰品,调整了很多次位置,最后终于把它变成了一棵,只属于钟意的,独一无二的圣诞树。   圣诞节当天,林幼宁一起床就给钟意发消息,送完节日祝福之后,问他圣诞节打算怎么过。   对方隔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复,应该是刚睡醒,说在家里过。   她想了想,给客厅里那颗已经装饰妥当的圣诞树拍了张照,发给他。   没过多久,钟意回复了一个眼巴巴的小狗表情,又说,晚上会过来。   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林幼宁起床洗漱,穿了一件最厚实的白色羽绒服,出门买菜。   超市里人来人往,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场面实在壮观。   林幼宁前几年都是只过春节,不过圣诞,现在站在超市里,面对着空荡荡的货柜,实在是傻眼。   没有办法,她只好把附近的超市来来回回全都跑了个遍,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买齐了需要的东西。   回去之后,公寓门口已经摆好了一棵圣诞树,旁边还堆着许许多多的礼物盒,上面用英文写着免费领取。   可惜林幼宁提着一堆东西,实在空不出手来。   回到家里,她放下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先去冲了个澡,然后走进厨房。   她只会做中餐,所以也没想着入乡随俗,开始做一些晚餐的准备步骤。   为了增添一些节日氛围,她还按照YouTube上的教程,用自带的烤箱烤了一个戚风蛋糕。   做完这些之后,已经是日落时分。   林幼宁筋疲力尽地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夜色已深。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她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把下午准备好的食材取出来,做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   不知不觉间,时针指向晚上十点。   她拿出手机,还是没有钟意的消息。   等待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林幼宁坐在卧室里的梳妆台前,百无聊赖地化了个妆,戴了一副耳环。   实在是没有事情可做了,她又套上羽绒服,打算先下楼丢个垃圾,再把家里收拾收拾。   长长的走廊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和礼物,每个房间里都是欢声笑语,热火朝天。   所有人都在过节。   回来的时候,林幼宁路过前台,发现管家也都不在了,只留下一棵孤零零的圣诞树,和几个还没被领取完的礼物盒。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自己现在也是孤零零的。   正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下钟意,玻璃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阵穿堂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寒冷刺骨。   无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林幼宁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秦越。   前台此刻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无声。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话。   秦越看起来好像比她还要惊讶,停了几秒,才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集,林幼宁转身就要走,却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挡在了门前。   她只好抬起头来,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有事吗?”   秦越紧盯着她,忽然有些嘲讽地笑了:“打扮得这么漂亮,在等钟意啊?”   “……关你什么事。”   林幼宁闻着他身上的烟酒味道,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克服着身体里残留的恐惧,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大概是没有防备,秦越脚步不稳,稍微往旁边退了几步,她抓住时机,想要推门。   “林幼宁,你不会真以为钟意喜欢你吧?”   秦越淡漠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说完之后竟然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在华人圈子里面就是一个笑话吗?”   四周越静,他的声音就越清晰,毫无阻隔,一字不落地全都传达到了她的耳朵里。   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在那扇门面前停了下来。   她本应该扭头就走的。   秦越走近几步,靠近了她,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真心喜欢你的人,只有我一个。”   说到最后,报复似的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   林幼宁吃痛,却怎么都挣脱不开,恍惚间有种被毒蛇缠上的错觉,控制着情绪,冷冷开口:“你放开我。”   “不放。”他的语气里是和顾霏霏如出一辙的怜悯,“林幼宁,别傻了,他到现在还没甩了你,只是因为还没玩够,不是因为喜欢你。”   手腕被秦越摁得又红又肿,可林幼宁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大脑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她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秦越说的话,没什么好信的,他只是又想到了新的主意来羞辱自己而已。   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秦越偏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才报了一个地址。   “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去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骗你。”   说完,终于放开了她,推开眼前的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21章   林幼宁怔怔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挪动脚步。   她强迫自己忘记秦越刚刚所说的话,回头往公寓楼的方向走。   一步,两步,三步……   她想着心事,走着走着,脚腕不小心崴了一下。   疼痛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半蹲下来,寒风像薄薄的刀片一样擦过侧脸,让她混乱的大脑重新清醒过来。   只是去看一眼,不算是不信任吧?   只要不被发现……应该就没关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幼宁终于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往反方向走。   原本以为只需要下楼丢个垃圾,所以她的羽绒服里面只穿了一条薄薄的长裙,走了没几步就觉得遍体生寒。   打开Uber软件,她按照记忆输入了秦越刚才口述的地址,打了辆车。   今晚是圣诞夜,车很难打,林幼宁在小区门口的那棵圣诞树旁边站了二十分钟,终于有人接单。   司机是一个面相和蔼的白人大叔,车里开着暖气,后座还放着很多圣诞节拐杖糖,一路上都在跟她热情攀谈。   尽管没有心情,林幼宁还是强打精神一一回应。   大概十五分钟左右,车辆抵达目的地。   这里竟然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大脑一片空白,林幼宁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回神,问司机能不能在停车场稍微等她几分钟,她很快就出来。   司机人很好,不仅答应了,还递给她一颗拐杖糖,祝她圣诞节快乐。   她捏着那颗糖一路往里走,穿过音乐喷泉,被两名门卫拦了下来。   门卫告诉她,酒店今晚被包场了,问她有没有邀请函。   林幼宁胡乱地思考了几秒,然后尽量镇定自若地用英文回答,她是跟秦越一起来的。   秦越今晚应该是来过这家酒店的,不然为什么会知道钟意在这里呢?   搬出来秦越的名字果然奏效,门卫犹豫几秒,低着头在宾客名册上翻了翻,大概是给他打电话确认了一下,然后才对她放行。   林幼宁走进前厅,立刻有服务生过来,带着她一路往里走,进了电梯,摁了顶楼的上行键。   “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服务生非常贴心地为她抵住电梯门。   不知道为什么,她犹豫了很久,才迈开脚步。   顶楼空间很大,端着酒杯来来去去的年轻男女随处可见。   头顶就是微垂夜空,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捉住。   这么美的景色,林幼宁却没心思看,低着头一路穿过露天游泳池和烧烤架,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那张熟悉的脸。   可惜一直走到了尽头,都没有找到。   隐约察觉到周围有人看她,是类似审视的目光,知道自己在这里非常格格不入,她没有办法,只好把头又低下去了一点。   顶楼的角落里有一排看上去像是临时搭建的露天休息室,门牌上写着VIP only。   左脚脚踝还在隐隐作痛,好像是肿起来了,林幼宁决定碰碰运气,找个没人的休息室,进去检查一下。   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穿过了第一间、第二间……直到最后一间。   全都是从里面上了锁的。   不免有些失望,她转过身,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休息室里有人在说话。   是一个陌生又娇媚的女声:“我不管,你答应了今晚要陪我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说着说着,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女孩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婉转的,引人遐想的喘息。   紧接着,有谁回答:“我今晚真的有事,下次吧。”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林幼宁几乎是被一下子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吗?”   他轻声笑了,口吻凉薄:“是比你重要。”   停了停,又说,“对了,酒吧分店投资的事情,你爸考虑得怎么样了?”   女孩像是生气了,隔了很久,才不太情愿地回答:“我的话,我爸不敢不听。”   钟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高跟鞋走路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意识到是有人要过来,林幼宁浑身僵硬,强迫自己挪动脚步,慌乱之间,躲到了休息室门外的沙发后面。   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她后背靠着沙发,半蹲下来,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过了几秒,眼泪滴上手背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她哭了。   脚步声在休息室外面停下来,打趣道:“你俩再不出来,烧烤都要凉了。”   是很熟悉的,顾霏霏的声音。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你们吃吧,我先走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顾霏霏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他,“是不是要去找林幼宁。”   短暂的沉默过后,等不来回答,她只好继续追问:“钟意,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钟意停下脚步:“怎么可能。”   “我猜也是。”顾霏霏放下了心,语气嘲讽,“麻雀就是麻雀,自以为飞上枝头了也变不成凤凰。”   气氛安静了一瞬,又听到她问:“不过这都多久了,怎么,你还没玩腻吗?”   他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要不你再去给我找个更好玩的?”   “反正目的也达到了,趁早把她甩了吧,免得她到时候再死皮赖脸地缠住你,不好脱身。”   “不会的,”他懒懒道,“她那么喜欢我,怎么会连放我自由都不肯呢。”   顾霏霏闻言,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好像快意极了,“还是你厉害,这才多久,她就对你死心塌地的,我现在一想到以前她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就想笑。”   另外一个女生像是有点好奇,插话道:“霏霏姐,她到底怎么惹你了?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呀?”   顾霏霏闻言,冷笑一声:“无所谓了,反正钟意现在也帮我出气了。”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拆开来林幼宁都能听懂,可是合在一起,却让她感到茫然。   片刻过后,她终于从这场自己虚构的美梦中清醒过来。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心动,没有喜欢,更没有天长地久。   从头到尾,他冷冷作壁上观,心里说不定还想着——多可笑啊,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缺爱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过使了些小把戏,随便诓骗了她几句,她就主动爬上我的床,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我。   林幼宁半蹲在沙发后面,眼泪打湿了膝盖,心脏像是被人握在掌心生生捏碎了一样,痛得她无法呼吸。   来的路上不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她手心里还死死捏着那块拐杖糖,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用力,细细的彩色的小拐杖在她手里“啪嗒”一声,碎成两半。   忽然之间,耳边所有的嘲讽的不屑的声音都停下来了。   静得可怕。   低头擦干了泪水,林幼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沙发后面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   几步之遥的地方,盛装打扮的顾霏霏惊讶地看着她,隔了几秒才勾着嘴角笑了:“好巧啊,林幼宁,我们刚刚还在聊你呢。”   话音未落,休息室的门里,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孩探出身来,明显是想看热闹,白色连衣裙的肩带一路滑落到胸口的位置,清晰映出上面的红色吻痕。   而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陌生至极。   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林幼宁强忍着,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明黄色的便利贴,然后在他面前,把那张于她而言,曾经珍贵到需要随身携带的纸条,一下一下,用力撕成碎片。   钟意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林幼宁……”   “好玩吗?”   林幼宁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了一个不及眼底的笑,“钟意,到此为止了。”   心脏好像破了一个口子,四面八方往里漏着风,冰冷刺骨。   她用尽全力才忍住了喊疼的欲望,没有再看任何人,一步一步,转身离开。   回去的这条路并不长,林幼宁却走了很久,她的脚腕很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彻心扉的同时,也让她逐渐清醒。   她觉得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天一亮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再无痕迹。   那辆黑色的网约车果然还在原来的停车位上等她。   浑浑噩噩地上了车,司机在说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眼泪不听话地又流出来,把她原本精致的妆容弄花了一大片。   车辆平稳行驶,安静的车厢里,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她擦掉眼泪,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拉黑了这个电话号码。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圣诞节结束了,可是走廊里家家户户的笑声和嬉闹声还未停止,林幼宁快步穿过那些不属于她的欢声笑语,打开了公寓大门。   迎面就看到了客厅里那棵缠着彩灯的圣诞树,和一桌她精心准备的圣诞大餐。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像是无法面对自己的愚蠢和自作多情,伸手推倒了那棵圣诞树。   上面精心悬挂着的礼物盒哗啦啦掉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幼宁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拿出手机拨通了Felix的电话,请他上门帮自己收一下垃圾。   没过几分钟,Felix就上来敲门。   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他还围着围巾,耳朵和鼻尖冻得通红。   她把门开了一条缝,指着刚刚堆到门口的圣诞树和垃圾袋里的一桌子残羹冷食,让他帮忙清理。   Felix显然是有些无法理解,却没有多问,任劳任怨地把这些完全不像垃圾的东西整理好,打包带走了。   这个家终于变回了原本空空荡荡的样子,林幼宁有些脱力地坐在地毯上,抱住双膝,把头埋了进去。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幅模样,太狼狈,太可笑了。   原来从头到尾,所有人都知道,顾霏霏知道,秦越知道,华人圈子里全都知道。   唯独她不知道,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被骗得干干净净。   顾霏霏说的没错,在那些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人心里,她就是一只自以为飞上枝头了的麻雀。   可是枝头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高高悬着的利刃。   把她刺得遍体鳞伤,再一脚把她踢下去,让她摔得粉身碎骨。   眼泪终于快流干了,林幼宁扶着茶几,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路走到卧室,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收拾。   她的东西很少,和来时一样,一个行李箱就能装得下。   提着箱子往外走的时候,脚腕上那股被她努力忽略的疼痛又开始肆虐,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路过阳台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木架上面,那盆被他轻轻抚摸过的多肉。   多可笑啊,钟意对一盆多肉都能这么温柔,伤害她的时候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到沙发旁边,外头的密码锁忽然“滴滴”响了几声。   没有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霎时涌进一阵寒风。   她手里提着行李箱,猝不及防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客厅里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照出钟意那张让她几乎一见钟情的脸。   房间里还能闻到些许残余的节日气息,却已经空无一物。   他的视线慢慢从她手边的行李箱移开,落在虚无空气中的某一点,若无其事地问:“我的圣诞树呢?”   林幼宁觉得可笑,没有功夫继续陪他演戏,于是平直地答:“扔了。”   钟意沉默片刻:“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用跟我解释,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他们明明连“在一起”之类的有效承诺都没有说过,又谈何分手。   然而钟意没有嘲笑她的语病,只是轻声问:“为什么?”   践踏了她的真心,摧毁了她的尊严,到了这一步,他竟然还在问为什么。   这一切简直是荒唐极了,林幼宁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忍住眼底的酸涩:“你跟顾霏霏是什么关系?”   他沉默片刻:“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跟她……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所以,我最厌恶的人,和我最喜欢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   短短一句话,好像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甚至要用后背抵住墙壁,才能控制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钟意,你就是一个骗子。”   钟意垂着眼,似乎是有些烦躁,忽然朝她走近几步,想要触碰她:“你听我解释……”   “你别过来。”   林幼宁退无可退,只能有些徒劳地说,“别碰我。”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眼前的少年不太明显地愣了愣,然后停住脚步,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身上缠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越靠近越浓烈,甜腻得让她想要蹲下来呕吐。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良久,钟意的视线回到了她手边的行李箱上:“你要去哪?”   “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林幼宁的手指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用力到指尖泛白,“至于我要去哪,与你无关。”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去,我会担心。”   他看起来很平静,很得体,好像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足以让他失控,“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可以走。”   说完,他拿起刚刚放在桌上的车钥匙,看上去好像真的打算离开。   林幼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转过去,一路走到了玄关,又停下来。   “晚安,姐姐。”   钟意背对着她,笑得有些勉强,“睡醒之后……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第22章   直到大门重新被打开,走廊里的光透进来,又消失,林幼宁才慢慢松开了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   她曾经想过,就算钟意没有那么喜欢她,就算钟意的真心藏在再深的地方,都没有关系。   只要她够努力,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可原来,那点喜欢全是假的,而真心……   他根本就没有心。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林幼宁不知道自己在客厅里站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踝火辣辣的疼。   她一瘸一拐地回了卧室,取出床头柜抽屉里的药箱,翻出一瓶跌打损伤的喷雾。   这个药箱的位置还是钟意挪过来的,他说客厅太远了,难受的时候还要走好久才能拿到药。   上完药之后,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强迫自己入睡。   可是这间卧室里全都是另一个人的味道,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钟意,穿着他们一起买的情侣睡衣,刚洗完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搂着她的腰,缠着她做*。   林幼宁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   身体好像还残留着被人亲吻抚摸的感觉,强烈到她无法在这里再多呆一秒。   最后,外头天光微亮的时候,她躲在杂物间里,终于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时针刚指过早晨六点。   林幼宁走进浴室,望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的憔悴面孔,一时无法将她与自己画上等号。   长发乱糟糟的,昨晚化的妆现在已经全花了,睫毛膏和眼影粘成一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至于吗?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她站在花洒底下,用力清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把皮肤搓得通红,才终于罢休。   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林幼宁拿起手机,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拨通了程小安的电话。   对方大概是还在睡,过了很久才接起来。   林幼宁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能不能去她那里住几天。   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程小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还说马上过来接她。   行李前一晚就已经收拾好了,林幼宁坐在沙发上,感受着清晨的阳光从玻璃窗外折射进来,照在她身上。   视线无意间瞥过茶几边缘,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那支口红。   就连跟她接吻的时候,钟意的身上还装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口红。   在她被吸引却不敢靠近,喜欢却不敢说明的那段时间里,他又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看她的笑话呢?   是不是非常嘲讽地想,她跟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随随便便就搞到手了。   林幼宁有些难堪地闭上眼睛,耳边却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句——“要不你再去给我找个更好玩的”。   在钟意眼里,她只是一个“好玩的”东西而已。   所以才可以在闲聊的时候,置身事外般把她当成一个笑话提起,毫无顾忌,百般羞辱。   客厅里安静极了,连风声都透不进来,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直到收到程小安的微信,才慢慢站起来,提着行李箱往外走。   门边的挂钩上还挂着那条红色围巾,林幼宁垂眸看了几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初遇那天,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伸手去拿。   跟钟意有关的东西,她都不想要了。   穿好外套,换好鞋,她没有再回头,打开大门。   早上七点,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一阵穿堂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林幼宁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关上门,往外走了几步。   下一秒,视线瞥过那个熟悉的身影,脚步有些仓促地停住。   钟意身上穿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半蹲在她门外,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靠着墙壁睡着了。   没有外套的包裹,他身上的白色衬衫看起来很单薄,风一吹,衣角便微微皱动。   四周静谧,林幼宁只看了他几眼,就迈开脚步往前走。   行李箱的四个车轮滑过薄薄的地毯,发出有些沉闷的响声。   而钟意就在这样的响声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还带着些许刚睡醒的茫然,看到她在旁边,本能地开口:“姐姐,早安。”   林幼宁没说话,低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门禁卡,递到他手上。   等了几秒,见他不接,于是又弯下腰,把那张薄薄的门禁卡放在了他腿边。   钟意抬起头看她,喉咙里像灌了沙:“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林幼宁听得出来,他感冒了。   零下的天气里,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在走廊里睡了一夜,换了谁都会感冒的。   她忍不住想,如果不是昨晚亲眼所见,她一定会以为这个人非常喜欢自己。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戴着面具生活,连感情都能伪装。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钟意扶着墙壁,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难掩倦意,看了一眼她手边的行李箱,又问:“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了吗?”   林幼宁垂下眼帘:“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你也不需要再装出这幅喜欢我的样子了。”   “我没有……”   “钟意。”她忍不住开口打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能坦诚一点吗?”   不愿意再跟这个满口谎言的人呆在一起,她说完,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快步往电梯的方向走。   身后的人安静了几秒,忽然追上来,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林幼宁,对不起。”他声音发涩,停了停又说,“……我会改的。”   很久之前,他曾经问过自己,如果他做错事情了怎么办。   那个时候她沉浸在这份虚假的感情里,对真相一无所知,傻乎乎地告诉他,只要向她道歉,然后改正就好了。   但是感情是不能“改正”的。   心脏好像又被那只无形的手握紧了,林幼宁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接受。”   “叮咚”一声,眼前的电梯门缓缓打开,她没再停留,径直走了进去。   一路到了小区门口,程小安的车是一辆红色的敞篷,非常显眼,停在外面的临时停车位上,被她一眼就找到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程小安摇下车窗,朝她挥手,好像有些疑惑:“怎么还带了行李啊?”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林幼宁只好冲她笑了笑,把行李箱放在后座,自己绕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了车。   程小安一边倒车,一边打趣她:“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怎么,跟钟意吵架了啊?”   车子很快就驶入宽阔道路,她垂下眼帘,尽量轻松地说:“我们分了。”   程小安好像有些犹豫:“……分了的意思是?”   “就是,彻底结束了,不会再联系的那种。”   车厢里只安静了一瞬,随即就响起程小安故意上扬的声音:“这可是好消息,林幼宁同学,你终于想通啦?”   她抿着唇不说话。   看出来了她心情不好,程小安叹了口气:“幼幼,像钟意这种人……你就算是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也没用,因为他见得太多了。你的和别人的,在他眼里,没什么不同。”   “我知道。”她终于回神,很勉强地笑了笑,“小安,我们不说他了,好不好?”   “好,当然好,不提这个王八蛋了,反正以后你跟他也没关系了。”   程小安立刻转移话题,“你早上起来是不是还没吃东西?我今天客人不多,可以陪你吃完早餐再去店里。”   程小安的房子就租在纹身店附近,房子大概四五十平方,采光和朝向都很好,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林幼宁之前也来过几次,所以并没有什么陌生感。   按照程小安的嘱咐把自己的行李箱放进卧室,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衣服,起身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床沿和床头柜的夹角里,躺着一块手表。   她半跪下来,伸手去够。   等拿在手里之后,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这是一块男士手表。   正疑惑着,程小安刚好走过来,看清楚她手里的东西之后,惊呼一声:“你在哪里找到的?”   林幼宁回过头:“床底下一个夹角里。”   “还是你厉害,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着。”程小安说着就把那块表接过去,很爱惜地擦拭了几下。   她忍不住问:“这是……伏城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程小安竟然有些脸红,犹豫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说:“嗯……前几天我们团建,他喝多了。”   “然后呢?”   “然后我送他回家,我原本是真的想送他回家的,但是他好不容易喝醉一次,不做点什么,我又觉得太可惜了。”   林幼宁想了想:“所以你把他带回自己家了?”   她点点头:“我本来就是想找个机会,跟他独处一会儿,然后发现他好像也没那么醉……”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哎呀,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睡了。”   “那你们现在是不是在一起啦?”   程小安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倒没有,这两天别提多尴尬了,我在店里看见他都恨不得绕着走。”   没有继续往下聊,她拉着林幼宁的手往外走:“我叫的麦当劳到啦,去吃点东西吧。”   吃完早餐之后,程小安出去上班,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打开电脑,给Dormitory Administration发了一封邮件,询问还有没有空房间。   页面上显示发送成功,林幼宁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心想,不久前刚搬出去,满怀期待地以为可以开始新生活,结果两个月不到,就什么都没有了,又灰溜溜地回来。   太讽刺了。   大概是因为现在是假期,她等了两三天都没等来答复,不好意思一直借住在程小安这里,于是开始找别的租房渠道。   她从Zillow上加了几个中介的联系方式,记下了一些想看的房子,打算等程小安休息的时候一起去看。   程小安忙起来的时候,经常来不及回来吃晚饭,林幼宁就做好两人份的饭菜,等她回来。   有好几次,她炒菜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不放葱姜,被程小安嫌弃不好吃。   就这么呆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林幼宁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的时候,接到了夏栀的视频聊天。   她最近的状态实在太差,不太适合跟家人朋友视频。   犹豫了几秒,她还是挂掉了这个视频,给夏栀发微信,说自己现在在外面,不太方便。   夏栀也没在意,给她发了一条语音,神秘兮兮地说,她和江亦遥在一起了。   林幼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十二月已经过了,是新的一年了。   打开朋友圈,滑了没几下就看到夏栀刚刚新发的那一条:   [我喜欢江亦遥,是唯一一件,不需要占卜也能够确定的事。(爱心)]   真好。   原来看到别人幸福,自己也会觉得幸福。   **   一月上旬,本市迎来了近五年内最冷的冬天。   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几度,已经到了呵气成冰的程度,程小安也顾不上耍酷了,每天出门的时候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帽子手套全副武装。   天气一冷,人也变得嗜睡了不少,每天闹铃不响三遍以上,程小安是很难起床的。   这天早上,林幼宁半梦半醒间又听到她的闹铃在响,于是睡眼惺忪地推了推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叫起来。   程小安起来洗漱,换好衣服,打了个哈欠说:“我走啦,桌上还有面包,你等下起来热一热再吃。”   刚说完,外头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今天这么冷,快递员也太敬业了吧。”她嘀咕了几声,换好鞋,走过去开门。   林幼宁睡得迷迷糊糊,没有睁开眼睛。   不多时,却听到程小安的音量猛然拔高,好像正在跟谁争吵。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来不及洗漱,随手披了件外套,从卧室出来。   “你怎么还有脸来找她啊?这才过了几天,你自己做过什么缺德事都忘了吗?”   程小安说完,冷哼一声,“她不想见你,赶紧从我家滚出去。”   立刻生出一些不太好的预感,林幼宁脚步顿了顿,下一秒,果然听到了那个化成灰她都不会错认的声音——   “让开。”   冷冷的,像结了霜。   大门半敞着,程小安正咬牙切齿地站在鞋柜旁边,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钟意就站在对面,一只手臂抵住门框,露出半张脸,很厌烦地看着她。   听到她的脚步声,程小安立刻回过头来,有点紧张地问:“幼幼,你起来了?”   林幼宁对着她笑了笑,走近几步,抬起头,看着眼前那个数日未见的人,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走廊里偶尔能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钟意穿着纯黑色的羽绒服,颈间围着一条很眼熟的,长长的红色围巾,此刻就安安静静地倚在门边,裹了一身寒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林幼宁移开了眼睛,没再说话,伸手要去关门。   下一秒,被他抬手挡住。   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的鼻尖微微发红,脸色苍白,看上去娇贵又脆弱。   程小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们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佛,你还是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钟意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开口:“你忘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单薄,像阳光底下消融的雪,“约好了,今天要去滑雪的。” 第23章 (修)   “什么滑雪?都分手了还滑什么雪?”   程小安皱了皱眉,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想了想,忽然转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幼幼,你该不会跟这个人渣还有联系吧?他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你不至于傻到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吧?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被甩,所以才跑过来装可怜,想让你心软,然后再亲自甩了你,让你难堪而已。”   走廊里偶尔有人开门,听见她忿忿不平的声音,不停侧目。   钟意转过头看程小安,神情突然变得阴冷,声音里也没了温度:“我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要是再敢乱说一句话,我就——”   “你就什么?”   林幼宁平静地抬起头来,“你未经同意跑到我的朋友家里来,现在还要在我面前威胁她,是吗?”   钟意定定地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旁边的程小安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怕他呢。”   担心他们再起争执,林幼宁回过头去,安抚地对着她笑了笑:“小安,你去上班吧,不是有客人在店里等着吗?”   “你跟他待在一起,我不放心。”   “没事,你相信我,我能处理好的。”   程小安闻言,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妥协,捏了捏她的手心说:“那我走啦,如果有事的话,随时联系。”   四周寂静无声,程小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浅,直到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钟意还是看着她,就像眼里只有她:“姐姐,你瘦了。”   林幼宁垂着眼,仿佛已经厌恶他到了极点:“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那天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我们分手了,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去打扰我的朋友。”   “我同意了吗?”他轻声反问,说话的同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条红色围巾,“你要分手,我同意了吗?”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我要跟你分手,凭什么还要征求你的同意?”   一阵冷风徘徊着经过,林幼宁忍不住伸手抱了抱自己的手臂:“我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你也别再白费力气。你的那一套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钟意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睫毛也不明显地颤了颤:“你不是很想跟我一起去滑雪的吗?你还提前上网做了功课,买了装备……不是吗?”   “你一定要提醒我,我有多愚蠢,多可笑吗?”   林幼宁觉得有点头晕,只好伸手死死地扶住墙壁,指甲陷进去,剥下来一层浅浅的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钟意抬眸,大概是看出来她很冷,于是往里跨了一步,“我们进去说吧,好吗?”   “不好。”   她用身体挡在门口,“我跟你已经无话可说了,请你离开这里。”   “我可以走。”他很配合地后退一步,“但是你要跟我一起走。”   林幼宁终于受不了了,脸上那张冷静的面具从边缘开始脱落:“你是不是有病?”   钟意不说话了,用一种很受伤的眼神看着她,委屈得仿佛那个背叛了这段感情的人,那个满口谎言的人,全都是她。   良久,他又摸了摸那条红围巾,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知道,你是在跟我玩欲擒故纵,对吧?”   停了停,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般地继续,“你赢了,回来吧,好不好?”   这一刻,林幼宁忽然又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   她满怀忐忑地上了楼,拿着生日礼物站在他卧室外,无意窥见的一场风月。   那个女孩离开的时候,脸上泪痕犹在,眼睛里灰蒙蒙的,用那么心碎的声音说,钟意,你以前那副喜欢我的样子,都是装的吧。   他的演技实在精湛。   会骗过其他人,会骗过她,也是理所当然。   “我从来都没有在跟你玩。”   林幼宁的眼睛发酸,强撑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以前是认真的,现在也是。”   明知道哪方面都不合衬,明知道他还是一个没定性的孩子,她还是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毫无保留地把一颗真心交给他。   所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怨不得别人,是她活该,是她自作自受。   钟意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语气近乎迷茫:“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我们做*的时候不也很合拍吗?你还说过,最喜欢我,最心疼我了……这些话你都不记得了吗?为什么可以说忘就忘,说走就走?”   直到此时此刻,林幼宁终于明白,原来他是真的不懂。   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失望,什么是痛苦。   她竟然跟一个完全不懂爱的人,自以为是地谈了这么久恋爱。   太可笑了。   “是,我是说过那些话,我是真心喜欢过你,可是你把我当什么?你怎么还有脸拿这些话来质问我?”   一刹那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太阳穴,林幼宁脑袋里嗡嗡的,头晕目眩,勉强把后背靠在墙壁上,一字一句地回答,“我的喜欢,我的心疼,你在乎过吗?现在又来装模作样的做什么?是还没玩腻吗?”   钟意怔怔望着她,眼角微红,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不是的,我……”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打断,“‘她那么喜欢我,怎么会连放我自由都不肯呢’,你该不会已经把这句话忘了吧?”   林幼宁偏过头,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弧度,“你现在已经自由了,我保证不会纠缠你,所以,请你滚出我的生活,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说完,她没再犹豫,伸手重重地关上了这扇门。   **   又过了两天,林幼宁收到了Dormitory Administration的邮件回复,说目前没有空房间。   她只好放弃住宿的想法,开始看房。   她对于居住环境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满足离学校近和价格合适这两点就可以,所以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合适的房子,不顾程小安的反对,跟中介签了租期一年的合同。   在程小安的极力劝说下,林幼宁又留下来多住了两周。   她还是不太愿意出门,整天在家里窝着。   大概是不放心她,程小安请了一周假,拉着她出去逛街吃饭,每天都把她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从早到晚。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假期很快就走到末尾。   身边有人陪着比一个人呆着确实要好得多,如果没有程小安,林幼宁不敢想象自己会消沉成什么样子。   偶尔在路上见到有人冻得要命还要点抹茶星冰乐的时候,夜里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从窗户里看到楼下有人在遛狗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钟意。   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失恋的必经过程而已。   并不代表什么。   临近开学,她不得不开始搬家。   搬走的前一天,程小安很舍不得,对着她唉声叹气的,一会说不搬不行吗,一会又说明天要去帮她搬家。   林幼宁很快就把自己的行李箱收拾好,有点无奈地笑了:“我只是搬个家,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我这段时间刚跟你住习惯,你走了,我估计要失眠了。”   “你可以邀请伏城来啊。”她打趣道,“我住在你这里,你平时想约他是不是都不太方便?”   程小安的脸一下子红透了,靠在她肩膀上,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似的说着心事:“你说伏城怎么还不跟我表白呀,那晚……我能感觉得到,他有多冲动。”   “可能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吧。”林幼宁其实也不太明白伏城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只能安慰她道,“他对感情好像很慎重,这样挺好的。”   大概是想到了钟意,程小安没接这句话,想了想,忽然说:“你明天就要搬走了,今晚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她其实并不想出去,但是拒绝了好几次程小安都充耳不闻,拉着她又是挑衣服又是挑香水的,兴奋得不行。   不忍心让她失望,林幼宁只好安安分分地坐在化妆凳上,任她手里拿着一堆瓶瓶罐罐,为所欲为。   半个小时过后,程小安终于放开她,满意地上下端详:“好啦。”   林幼宁已经很久没有化过妆,穿过裙子了。   上一次那么用心地装扮自己还是圣诞那天,至于后面经历了什么,她不愿再去回想。   晚上十点左右,程小安拉着她出了门。   在她的要求下,林幼宁的毛绒大衣里只穿了一条薄薄的黑色长裙,路上偶尔有风吹过,她忍不住裹紧了外套:“这么晚了,我们去哪啊?”   “去喝酒啊。”程小安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家附近也有一家酒吧,很受中国人欢迎。虽然没有Sunday上档次,但是里面帅哥也不少,肯定会有你喜欢的。”   她有点无奈:“别闹了,我酒量又不好。”   “你不用喝,你到时候就往那一坐,肯定会有大把男的过来替你喝酒。”   十分钟后,林幼宁被程小安半推半拽地拉进了一家装修得色彩斑斓的酒吧。   她平时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去酒吧,就算去也都是和程小安一起,而且去的都是清吧,绝对不是此时此刻这种音乐声震耳欲聋的地方。   不远处的舞池里,男男女女穿着暴露,正在一边蹦迪一边拥抱接吻,调情声嬉笑声远远传来,百无禁忌。   程小安拉着她走进去,路过几张空桌,却都没坐下。   她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   “当然是去拼桌啦。”程小安的目光扫过人群,“等着,我给你找个最帅的。”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旁边一桌的其中一个男生站起身来,拦住了她们。   林幼宁停下脚步。   迷离灯光里,站在她们面前的男生穿着白色衬衫,高高瘦瘦的,长相很阳光,看上去年纪不大,视线有些闪躲地看着她:“我们桌上还有位置,要来坐吗?”   林幼宁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对着自己说话,来不及拒绝,就被程小安拽了过去。   除了他之外,桌上还有另外两个男生,同样年纪不大,打扮得很时尚。   程小安性格很自来熟,聊了一会儿就把几个人的家庭背景摸得清清楚楚,凑过来跟她咬耳朵:“你看对面那个帅哥,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看你,眼珠子都快看掉了。”   刚刚自我介绍的时候,那个男生说他的英文名叫Keith,今年十九岁,是刚入学不久的新生。   说到最后,还特意强调了他目前单身。   看她没什么反应,程小安又说:“我觉得他长得还挺帅的,你老一个人低头喝酒干嘛,人家都这么明显了,你坐过去跟他聊几句呀。”   林幼宁的酒量很差,她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不能再喝了,可是控制不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喝酒。   酒精真的是个好东西,喝得越多,就忘得越多。   是不是等到全喝完,就能全忘光了呢。   没等程小安继续劝,Keith主动朝她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喝吧?”   林幼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思绪混沌,一时没有认出他是谁,于是没有说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Keith却一把握住了她的酒杯,很温柔地说:“你已经喝了很多了,这一杯让我替你,可以吗?”   酒吧里的声音实在太多嘈杂,林幼宁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有些迷惑地抬眸。   Keith把那杯酒喝完了,也静静看着她,过了几秒,他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身体靠了过来,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蹭了蹭:“你好漂亮。”   这回林幼宁听清了,酒精使她的行为动作变得迟钝,一时没有与他拉开距离。   旁边的程小安忍不住笑了,正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于是跟她说了一声,拿着手机匆匆走出去。   趁她出去接电话,Keith又坐过来一点,轻声问:“你心情不好吗?我看你从坐下来就开始喝酒。”   林幼宁勉强找回了一点理智,往旁边退了退:“没有。”   “真的没有吗?”Keith对着她笑了笑,“我有很多种能让你心情变好的方法,你想试试吗?”   她有些茫然:“比如?”   “比如……”   Keith一边说话一边靠近,忽然毫无征兆地吻在她唇上,“接吻。”   嘴唇上的陌生触感传来,林幼宁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到他的舌头在试图闯入自己的口腔。   她瞬间清醒了不少,不由自主地开始挣扎。   大概以为她只是欲拒还迎,Keith不但没有放开她,还用舌尖还在她嘴唇上舔了舔。   林幼宁一下子浑身僵硬。   在这种时刻,她竟然还能想到钟意。   想到钟意吻她的时候,也喜欢对着她的嘴唇这样舔咬,牙齿有时候磕碰到,她也不敢喊疼,因为知道只要喊了,他就会变本加厉地任性妄为。   就算分手了,身体也会留下排外的记忆吗?   只要不是那个人就不行吗?   她不想这样。   察觉到她的抗拒,Keith也没再强迫,嘴唇缓缓移开,在她耳边暧昧地吹了一口气:“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掷骰子,吹牛,你输了的话就主动亲我一下。”   醉意上涌,林幼宁的脑袋昏沉沉的,好半天才听明白,摇摇头说:“不玩。”   Keith忍不住笑了,并不在意她的拒绝,伸手取了两个筛盅放到面前,又握住其中一个:“我先来。”   他摇完骰子,刚要打开,对面的两个男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五颗骰子瞬间四散开来,其中一颗飞了出去,骨碌碌地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Keith立刻起身去捡。   迷离昏暗的光线里,有一只手比他更快,从容地捡起那颗骰子。   他愣了一下,伸手去接:“谢谢。”   那人不仅没还给他,反而捏着这颗骰子又走近几步,径直坐在了林幼宁旁边。 第24章 (修)   “你们在玩什么?”   这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幼宁过了几秒,才有些迟缓地转过头去。   钟意此时此刻就坐在她身旁,穿着浅蓝色的牛仔外套,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边缘,脖子上仍旧围着那条原本不属于他的红色围巾,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神情既天真又无辜。   可只有林幼宁知道,撕掉这层皮囊之后,他骨子里有多寡情薄幸。   Keith很明显是认识钟意,连语气都变得小心起来:“钟意?你怎么会来这玩?”   不怪他惊讶,这家酒吧消费低,档次也低,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来的地方。   “我怎么不能来?”   钟意扯着嘴角笑了,“我要是不来,你们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找个地方去开房了?”   喧哗沸腾的酒吧里,到处都是调情声和说笑声,Keith的脸色白了白,像是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停了停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   钟意没说话,把手里那颗骰子放回桌面上的筛盅里,声音低低的:“骰子就这么好玩吗?”   虽然他的眼睛谁都没看,但是林幼宁听出来了,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集,她装作听不见看不见,自顾自地给自己又倒满了一杯酒。   玻璃杯举到嘴边的时候,却被他拦了下来。   林幼宁喝醉了,身上没什么力气,试着抢了几下,没抢过来,只好松了手。   就在她松手的下一秒,钟意把这个玻璃杯狠狠砸到了地上。   里面盛满的液体瞬间流到地上,往四面八方延伸,而那只杯子也跟着四分五裂,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在酒吧里响起,一时间连震耳欲聋的音乐都被盖了过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钟意恍然不觉,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玻璃,放到了Keith嘴边:“你把这块玻璃吞了,今天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像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Keith震惊地看着已经抵在自己唇边的碎玻璃,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转瞬之间,他唇边就被割出一道细小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等了大概十几秒,钟意终于没了耐心,捏着他的下巴,用拇指和食指强行掰开了他的嘴,把玻璃往里送。   Keith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都在抖,无意识地开始挣扎。可是那只手仍然纹丝不动,像是钉在了他的嘴巴上。   原本闹哄哄的酒吧,此时此刻寂若死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有几个胆子小的女生甚至开始腿软。   玻璃已经划破了Keith舌尖,划破口腔,流出暗红色的鲜血。   而钟意还在用力往里塞,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疯子。   尽管披着一层人皮,他骨子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有办法继续无动于衷,林幼宁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受不了似的低吼道:“松手!你闹够了没有?!”   “你说呢?”   钟意偏过脸来,直勾勾地看着她,长长的眼睫毛微垂着,在下眼角形成一小块阴影,“你刚刚跟他接吻摇骰子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么?怎么看着我的时候,又变成这幅冷冰冰的样子了,我比他差吗?”   冷笑一声,她毫不犹豫地答:“那你干脆把玻璃也给我吞一块,不就行了?”   “我舍不得。”   他说得理所当然,语气轻柔地像情人间的呢喃,“但是,姐姐,你这次真的惹我生气了。”   眼前的画面看上去实在令人胆战心惊,林幼宁没有再跟他废话,直接伸出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去夺他手里的碎玻璃。   大概是怕伤到她,钟意不敢跟她争抢,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块碎玻璃丢到了地上。   Keith猛地跌坐在地上,嘴唇和下巴上全都是血,甚至连T恤领口都被染红了。   他垂头望着地面,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林幼宁扭头看了一眼Keith,很平静地说:“你先走吧。”   钟意闻言,凉凉地笑了:“这么心疼他?”   Keith跟另外两个男生简直是落荒而逃,她没再说话,拿着自己的大衣外套,晃晃悠悠地起身,也往外走。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林幼宁不耐烦地甩了一下:“放手。”   钟意握着她的手腕,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紧紧盯着她仍旧红润的嘴唇,神情阴郁,好半天才说:“我们才分手多久,林幼宁,你就这么缺男人吗?”   闻言,她回过头看着他,嘲讽道:“我缺不缺,关你什么事?”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被黑水吞没了,冷冷的,透不进光。   不用开口也看得出来,他现在很生气。   “缺的话,我可以帮你啊。”钟意轻扯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毕竟这么久了,你的身体,我也还算了解。找我的话,应该比找别人方便吧。”   话音刚落,不等她反应,骤然靠近,发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他咬得实在太过用力,林幼宁吃痛,嘴唇微微张开,下一秒,被他捏着下巴,强硬地闯了进来。   他的舌尖上卷着浓浓的血腥气,一寸寸舔过她的牙关,疯了似的在她口腔里到处拨弄。   唾液和鲜血互相纠缠,在她口腔中弥漫开来,又争先恐后地往她喉咙里钻。   思绪空白一片,她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不愿吞咽,一缕唾液混合着血丝,慢慢从她唇角滑落下来,是淡淡的粉。   周围很多人的视线都望过来,一边看热闹一边窃窃私语,时不时能听到有人提及钟意的名字。   林幼宁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唇舌交缠间刺鼻的血腥味让她几欲呕吐,被咬破的嘴唇也在火辣辣的疼。   一种无能为力的屈辱感慢慢翻涌上来,裹缠住了她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促使着她慢慢抬起了手。   “啪”的一声响起——   钟意似乎毫无防备,稍稍后退一步,偏过脸去,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出一个明显的红印。   四周戛然无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无休无止的音乐声。   像是没有想过她会对自己动手,钟意愣了几秒,才慢慢地把脸转回来:“他能亲你,我不能吗?”   大脑嗡嗡作响,身体也在不断颤抖,林幼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实在荒谬。   她刚才竟然打了钟意一巴掌。   潜意识里,因为年龄的关系,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包容他,迁就他,保护他。   从前这个人哪怕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她都心疼的不得了,更遑论动手打他。   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强撑着让自己没有倒下去,林幼宁抬起头来,语气平静:“疯够了吗?”   钟意直直地看着她,等到怒意淡去了,才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姐姐,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真疯起来的样子,你不要逼我,好吗?”   他说完,也不去管自己红肿的脸,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又靠过来,捏住她的耳垂,用纸巾反复擦拭。   擦完之后,又去擦她的脸颊和下巴。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纸面粗糙,很快就把她白嫩的皮肤蹭得通红。   林幼宁的嘴角还在往下渗着血,被他擦拭过的皮肤也火辣辣的疼。   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狼狈极了,怪不得所有人都像看笑话一样在看她。   眼眶又酸又涩,很难受,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钟意,你能不能放过我。”   钟意置若罔闻,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仍然在执着地擦拭着她原本就干干净净的脸,很久才轻声说:“脏了,我帮你擦干净。”   脏、了。   这两个字没有任何停顿地冲进她的耳朵里,林幼宁的身体变得僵硬,再也伪装不下去。什么成年人的体面,什么仅剩的尊严,什么好聚好散,这一刻她统统不要了。   用仅存的力气推开了他,她后退几步,扶着桌面堪堪站稳:“脏?我有你脏吗?”   她连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不肯再流一滴泪,“你怎么还有脸装出一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有脸指望我能像以前那样,把一颗心挖出来任你摆布?你怎么还有脸……钟意,明明最脏的,就是你。”   不知不觉,周围站着的已经全都变成了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她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亲手撕开,奄奄一息地站在这里,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和窥探欲。   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丑。   不远处的地方,程小安终于挂了电话回来,站在人群外,正在用力往里挤。   而几步之遥的钟意,看上去好像比她还要痛,眼尾泛着微微的红,隔了很久才低低道:“林幼宁,你有什么了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着不明显的哽咽,“你不喜欢我,不疼我,没关系……总会有人愿意喜欢我,愿意疼我。”   他在说什么,林幼宁听不清,也不想听,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直起身来,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   今晚实在太糟糕了,她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继续呆在这个地方。   外围的程小安着急得要命,隔着人群抓住了她的手,艰难地把她往外带。   林幼宁本来就醉了,脚步不稳,推搡间险些摔倒。   钟意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朝她伸出了手。   却被程小安抢了先,稳稳扶住了她。   大门被人推开,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又重新合上。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对周围所有目光视而不见,钟意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没入那条柔软的红色围巾里,转眼没了痕迹。 第25章   开学之后,林幼宁重新忙碌起来。   李梦秋原本还是给她安排了一门心理学相关专业课的TA,想让她混点能写进简历的经历,但是她怕在课上见到钟意,想了很久,还是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距离林幼宁博士毕业只剩下最后一学期,她也开始感觉到危机感,于是和其他人一样,开始频繁往学校里的Career Center跑,一版又一版地修改简历,准备找工作。   学分已经全部修完,小组project也都到了收尾阶段,再加上不是TA,如无必要,她基本不会再去学校。   不得不去的时候,偶尔经过食堂,看着那幢外形很像蘑菇云的建筑,林幼宁会有些出神,也会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初遇那天,她先是吃饭的时候碰到了顾霏霏,没过多久,离开的时候就碰到了钟意。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更何况钟意是从来不肯吃食堂的,所以那天……应该是顾霏霏看到她之后,联系了钟意,钟意才特意过来的。   也许没有什么缘分,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   她租的新房子也在学校附近,装修老旧,没有电梯,也没有24小时安保,更加没有露台花园。但是林幼宁住得很安心,很踏实。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枯燥乏味,但也安稳。   不会再有任何不必要的期待,当然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开学不久后的一个晚上,程小安半夜喝醉了跑来敲她的房门。   林幼宁去开门,看到程小安眼眶微红,抱着一个空酒瓶坐在她房门口,衣服上都是灰尘,两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哽咽。   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她半天,林幼宁听见她语无伦次的埋怨,具体发生了什么林幼宁也没搞清楚,只知道伏城今天拒绝她了。   他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劝程小安离开纹身店。   他说她应该有更加广阔的天空。   程小安从来都是坚强独立,率性洒脱的,认识这么多年,林幼宁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   那晚她们头挨着头躺在床上聊了一整晚,最后程小安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很平静地说,她要放弃伏城了。   没过多久,程小安就开始找工作,有时候也会来找她一起改简历,模拟面试,看上去对于找工作这件事情比她还要上心。   但是因为她研究生毕业已经好几年了,并且期间一直都没有呆在与本专业相关的领域,所以简历显得很单薄,找工作的难度也很大。   直到林幼宁已经收到了好几份面试,程小安的邮箱依旧风平浪静。   林幼宁想到几年前,研究生刚毕业的时候,她原本是拥有一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工作offer的。   然而放弃的时候,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大概人生中很多事情,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后不后悔。   毫无疑问,程小安并不后悔。   二月底的某一天,林幼宁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临近日暮,她刚陪着一群患有心理疾病的小孩子聊完天,做完游戏,筋疲力尽地从学校出来,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她最近很累,无论是找工作还是写论文都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手上虽然已经有了几份备选offer,答复日期眼见着就要到了,她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越想越累,林幼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前的红灯已经进入倒计时。   就在信号灯即将变成绿色,她刚刚迈出脚步的那个瞬间,肩膀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林幼宁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却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看到了一张熟悉带笑的脸。   暑假里曾经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相亲对象,季从云。   将近一年未见,季从云还是她印象中的模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从头到脚都让人挑不出来一丝错处。   而此时此刻,他穿着长长的浅咖色大衣,看了她几秒,忍不住笑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林幼宁也很惊讶:“季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司外派,我过来出差。”   两个人聊了几句,季从云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很有礼貌地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餐。   她稍一犹豫,还是点了头。   那次相亲过后,他们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季从云偶尔也会联系她,但是她担心钟意吃醋,回复得很冷淡,渐渐地,季从云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没再打扰过。   从头到尾他都很有绅士风度,林幼宁的确对这个人反感不起来。   他们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泰国餐厅,点了店里的双人套餐。   和季从云一起吃饭其实并不无趣,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倾听者,很会接话,可林幼宁却没什么能拿出来跟他聊的。   她在国外虽然呆了很久,但是日常生活极其乏味,不是论文就是实习,唯一一件脱轨了的事,也不太方便对他提及。   大概是觉得有些冷场,季从云主动跟她聊了一些大学期间的事情。   季从云曾经是篮球校队的中锋,下课之后经常跟同学在操场打球,在学校里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   聊到这里,林幼宁才想起来,她也曾经陪室友去看过他打球。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记不清季从云穿着球衣是什么样子了。   吃完晚餐,天色已深,在季从云的坚持下,林幼宁坐上了他的车。   季从云在当地租住的房子和车子都是公司派发的,住得离她虽然不近,但也不算太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   一路无话。   林幼宁本身就是一个很被动的人,做什么都要等别人先开口,而季从云大概是怕找错话题,谈吐间也很谨慎。   等车子停到她楼下,林幼宁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的时候,季从云转头看着她,沉默几秒忽然问了一句:“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   这句话问得有点隐晦,她却听出来了,季从云真正想问的,是她现在是不是单身。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林幼宁冲他笑了笑:“当然可以。你刚来不久,对这里还不熟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开口。”   她这句话里其实是客套居多,可是季从云这么一个聪明人,却像听不懂似的,从那之后,经常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约她。   有时候是请她帮忙陪自己给家人挑选一些保健品;有时候是出席公司的社交场合需要女伴;也有时候……只是单纯地加完班后,想和她吃一顿饭。   其中有一回,林幼宁陪他去Mill Avenue逛街,又路过那家精品店。   因为天气渐暖,所以橱窗里堆放的一排围巾上都标着On sale的字样,而且折扣力度还不小。   她站在橱窗外,盯着其中一条红色围巾看了很久。   季从云问她是不是喜欢,林幼宁摇摇头,说这里的冬天不太冷,不怎么需要围巾。   她撒谎了。   上一个冬天实在太冷,她又弄丢了围巾,好不容易才捱过来,差点丢了半条命。   就这么跟季从云见了几次面,林幼宁不是傻子,也学不来那套装聋作哑,某天夜里睡不着,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冒着被嘲笑自作多情的风险,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暂时没有恋爱方面的想法。   对方回复得很快,语调平和,说他这趟外派时间很长,所以不着急,什么都可以慢慢来。   林幼宁盯着这一行字看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干巴巴地发了个晚安。   偶尔视频的时候,父母也会提到季从云。   林幼宁这才知道,当初周云之所以会介绍季从云给她认识,就是因为对方的工作需要经常到国外出差,不过因为他们公司当时的发展重心在另一个州,所以周云也没跟她多提。   她听得出来,母亲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觉得季从云各方面都很好,跟她也很合适,是她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结婚对象。   大概是她的态度看上去不够积极,周云每次跟她视频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会儿说邻居女儿今年要结婚了,一会儿又说林幼宁一个高中同学刚生完二胎。   总之,生怕她博士读完之后,就更加没人要了。   某一次视频到最后,周云第一次试探性地问她,博士毕业之后,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国。   林幼宁明白她的想法,如果自己一直在国外呆着,父母鞭长莫及,于是只好安抚她,说自己会试着和季从云相处。   挂了视频之后,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思绪还没从刚刚的谈话中抽离出来,忽然收到了一封邮件。   她打开手机,粗略浏览了一下邮件内容,发现竟然是Unicorn发给她的面试通知。   Unicorn是本市最权威也最知名的一家私人心理咨询诊所,能够进去的都是行业内的顶尖人才,林幼宁投简历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邮件内容里说,他们最近急招两名儿童心理咨询及亲子关系治疗方面的实习生,在学校放出来的相关名单里找到了她,觉得她的专业方向很合适,所以才给了面试邀请。   林幼宁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有点懵,好半天才回复,说自己一定会准时到。   几天过后,她准备得非常充分,过去参加面试。   面试总共分三场,先笔试,再群面,如果都过了的话,一周之后,还有最后一场终面。   林幼宁笔试发挥得很好,群面的时候,由于她的性格原因,模拟案例的时候,表现不如同组其他人亮眼。   Unicorn这次只招两名实习生,来面试的人却很多,她以为自己肯定没戏了,回家之后,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一周过后,她接到了Unicorn的电话,通知她一周后参加终面,谈薪资待遇。   程小安知道这件事之后,拉着她去了一家很贵的西餐厅庆祝。   她们点了一瓶红酒,林幼宁喝得其实不算多,但是红酒醇厚,后劲也大,所以回到家之后,她觉得头很晕,于是什么都没做,洗完澡就早早睡了。   林幼宁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大脑仍然保持着睡前的微醺状态,她揉了揉太阳穴,扭头望向窗外。   下雨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记忆恍惚间与上一次的雨夜重合,当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数着雨点辗转反侧。   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枕边的手机,林幼宁拿起来看了一眼,亮着的屏幕上显示有几条微信消息。   一条是程小安的,问她有没有平安到家,另外一条是季从云的,问她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画展。   她回复完之后,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窗外的雨无休无止,细细密密的雨点很有规律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扰人的声响。   林幼宁现在租住的房子面积很小,也不分厅室,沙发后面就是床,只在中间用厚纱帘做了一层遮挡。   头还是有点晕,她放下手机,走到餐桌,泡了一杯蜂蜜水,靠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再不愿承认也没有办法,下雨了,她的心情变得很差。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冲刷着,玻璃窗变得雾蒙蒙的,模糊不分明。   皎洁的月光被层层乌云遮蔽,只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深灰。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同样是昏昏沉沉的,林幼宁微微仰着头,视线透过窗,落在茫茫夜空里。   她其实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看,只是在放空自己而已,可是当她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的时候,却在如丝雨幕中,看到了一个不应该看到的人。   对面是一个红色电话亭。   层层叠叠的树影随风摇晃,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电话亭里亮着一盏浅浅的灯,红色漆门半敞着,在路面上映出一个半蹲着抽烟的模糊影子。   他后背靠在电话亭的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支正在燃烧的烟,漆黑眉眼向下垂着,寂寥又冷清。   雨点连成了一条直线,沿着电话亭的檐角滑落下来,打湿了他的发梢,他却恍然不觉,一动未动。   没多久,手里的那支烟抽完,他把已经灭了的烟蒂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动作很熟练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他咬着烟,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火。   雨势忽然转大,冷风从四面八方直直地刮过来,吹乱了他的黑色短发。   在这样的狂风暴雨里,那簇火苗显得太过微弱,他反复试了很多次才终于点着,淡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他却没有松开手里的打火机。   冰蓝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亮起,林幼宁看着他一次次用打火机点火,又一次次被风雨吹熄。   像是在玩一个非常枯燥无望的游戏,而他乐此不疲。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手里原本温热的蜂蜜水冷透了,林幼宁终于移开目光。   她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直到外头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又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层层裹住。   等到耳边烦闷的雨声彻底消失之后,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林幼宁准时起床洗漱,去学校开一场研讨会。   路边那个红色电话亭的时候,除了一地深深浅浅,略显潮湿的烟灰之外,什么都没有。   少顷,浅浅的烟灰被碾碎在风里,无声无息。 第26章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钟意也就来了三晚。   他好像并不打算做什么,就算来了也只是靠在那个红色电话亭的门框上,一支又一支地抽烟。   周围疾风骤雨,无休无止,他的发梢和衣服全都湿透了,雨水从他衣角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几乎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块小小的水洼。   连靠在三楼窗边的林幼宁都看得分明,他却无动于衷,像是在过分投入地想着什么事情,无暇他顾。   第三个晚上,林幼宁原本已经睡着,却又被隔壁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吵醒了。   这里的隔音很差,房间与房间之间只有一块薄薄的墙板,而住进来的邻居素质也良莠不齐,比如她左手边住着的那位,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叫Kevin的白人青年。   林幼宁住进来的第一天,曾经跟这位邻居打过一个短短的照面。   当时她正在收拾行李,大概是动静太大吵到了他,那位邻居过来敲了她的房门。   开门的那个瞬间,林幼宁的确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因为他看上去非常糟糕。   瘦到近乎脱相,眼眶微微凹陷,眼底一片青灰,胡渣也好几天没刮,一副刚嗑完药神志不清的样子。   他们只见过那一次。   林幼宁发现这位邻居好像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白天基本上没有见过他出门,一到晚上就开始制造各种各样的噪音。   就像今晚,她明明已经戴上了最厚的耳塞,却还是被一墙之隔的动静吵醒了。   没有办法,她只好伸手敲了敲墙壁。   林幼宁确认自己敲得很重,很响,然而对面就像听不到似的,依然我行我素。   不敢在异国他乡得罪一个疑似在嗑药的美国人,她叹了口气,取下耳塞,坐起身来发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在。   这座城市要么不下雨,一下雨就要连着好多天才肯停。   林幼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那扇窗前了。   犹豫了一下,她伸手拉开了窗帘。   已经凌晨三点半了,她没想到,钟意竟然还站在那里。   他穿得似乎很单薄,整个人湿漉漉的,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不断重复着用打火机点火的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过了半个小时,隔壁终于消停了,林幼宁却还是睡不着。   她静静站在窗边,看着钟意站在楼下抽烟。   直到天空渐渐破晓,直到钟意有些烦躁地抖了抖空空的烟盒,直到走廊里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早上六点半了。   雨声变得断断续续,没多久,就彻底停了。   日头慢慢从地平线升起,照亮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把房间照得金灿灿的,好像一切都无处遁形,林幼宁有些心虚地往旁边躲了躲。   确认钟意看不到自己之后,她又往窗外看去。   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林幼宁站在窗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夜,她烧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接到的那通电话。   电话那端的他说,下雨了,我很想你。   **   周末下午三点,林幼宁如约去跟季从云看画展。   春暖花开,气温回升,她没有特地打扮,穿着简单的毛衣和牛仔裤,随便拿了件风衣就匆匆出门。   季从云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   他穿得很正式,林幼宁当时没有多想,因为季从云原本的穿衣风格就是这样,然而当他们来到画展入口处的时候,她才发现,除了她之外,每一个人都穿着正装。   不像是来逛画展,更像是要参加什么上流舞会。   林幼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运动鞋,有点忐忑地问:“我穿得是不是太随便了?”   季从云笑了:“没关系,就是看个画展,你看那些人穿得那么正式,也不是为了来看画展,是为了跟画展的举办方攀关系。”   “画展的举办方?”   “嗯,一楼是展厅,二楼是宴会厅,看完展之后,可以去二楼用晚餐。”   林幼宁忍不住问:“那我们看完之后……”   知道她想问什么,季从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和煦:“你不想去的话,我们看完之后就直接走吧。”   她愣了愣,勉强忽略发端传来的温热触感,点点头。   因为刚刚被季从云摸了一下头发,林幼宁接下来完全没有心思看画展了。   她觉得有些苦恼。   季从云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合适的恋爱对象,可是……难道就因为他很好,很合适,自己就要跟他在一起吗?   就在此刻,她的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周云在视频里叮嘱她的话,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一句——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别再任性了,好吗?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分心,季从云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林幼宁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这样发呆很没礼貌,正想开口道歉,季从云就笑着又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画展场地很大,很开阔,他们一路顺着指示牌往里走,穿过了大大小小的房间,跟其他人一样走走停停,观赏墙上色彩鲜明笔触大胆的画作。   季从云是很有审美的人,对每一幅画都能给出非常恰当的点评,林幼宁听得认真,暂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放到一边。   大概一个半小时左后,他们完整地把长廊走完一遍,也把所有画作浏览完一遍,在出口处,林幼宁却在不远处谈笑风生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她还是立刻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钟意的姑姑——钟晴。   她曾经听程小安说过,钟晴这个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则作风狠辣,手腕强硬,在华人圈子里算得上是说一不二,谁见了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大概是在钟意生日那天,钟晴给她的印象实在太过温婉可亲,所以林幼宁怎么都没办法把程小安口中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跟自己印象中的钟晴画上等号。   大概是她的视线停留了太久,人群中心的钟晴忽然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林幼宁强忍着想要扭头就走的冲动,很有礼貌地对着她笑了笑,然后移开了眼。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钟晴却抛下了那些围在她身边阿谀奉承的商人,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她肩膀上懒懒披着一条白色披肩,长发简单地盘起,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却是林幼宁生平见过的,气质最为出众的人。   旁边的季从云好像有些惊讶:“你认识钟晴?”   “也不算认识。”林幼宁莫名有些忐忑,“见过一次。”   说话间,钟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妆容虽然很淡,但笑意盈盈间,仍旧光彩照人:“林小姐,好久不见。”   上次在生日宴上,她还端着酒杯,亲亲热热地叫自己“幼宁”,现在就已经是客套至极的“林小姐”了。   心里觉得有些可笑,林幼宁面上却未露分毫,也低头向她问了声好。   钟晴的视线移到一旁风度翩翩的季从云身上,随口问了句:“旁边这位是?”   “朋友。”   “朋友啊。”她脸上笑意未变,“林小姐,你现在有时间吗?方不方便跟我聊几句。”   这表面上是个问句,但林幼宁其实根本没得选择,因为得罪钟晴是一件后果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确定她承担不起,于是扭头看了季从云一眼。   对方很温和地对她点头:“去吧,刚好我也有几位朋友在,我去找他们叙叙旧。”   林幼宁跟着钟晴一路进了电梯,到达二楼的宴会厅之后,又穿过长长走廊,来到了一片空旷无人的白色露台。   钟晴回过头来,并没有跟她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林小姐,我其实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说完,没给林幼宁回话的机会,她就自顾自地往下,“我听保姆说,前几天,钟意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大半夜偷偷跑出去,早上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狼狈得要命,像是淋了很久雨。我知道这件事之后也去问过他,他却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自己去哪了,做了什么。”   听到这里,林幼宁已经大致清楚了钟晴特意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聊什么了。   果不其然,钟晴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所以,你能告诉我,他那几天都去哪了么?”   她抬起头,很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是吗?”钟晴笑了笑,从珍珠手包里取出烟盒和打火机,慵懒又风情万种地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林小姐,你是聪明人,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不知道她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林幼宁想了想,还是选择暂时保持沉默。   钟晴好像并不在意她的沉默,斜斜的白色烟雾弥漫开来,她的眼里似有怀念:“钟意这孩子,算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心里在想什么,没人比我更清楚。”   露台前的白色圆桌上放着一个写着“No S.moking”的标识牌,红色加粗的字体很明显,钟晴却像看不到似的,甚至还掸了掸烟灰,“他的童年其实过得不大快乐,对了……你知不知道,钟意的父母为什么离婚?”   面对着这个有些突然的发问,林幼宁犹豫片刻,还是坦白道:“是因为……他母亲出轨吗?”   钟晴面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讶:“不错。钟意的父亲是美籍华裔,工作重心也都在美国,时间久了,他母亲一个人在国内,耐不住寂寞,就出轨了。”   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声音很轻,“钟意那时候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如果那位叔叔来家里做客了,他就要被母亲锁到地下室里去,一锁就是好几个小时。”   林幼宁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是怕他……看见什么吗?”   “怕他发现自己跟人偷情。”钟晴冷笑一声,“时间久了,他患上了很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平时一个人连电梯都不敢坐。”   回想起钟意说自己怕黑时的欲言又止,纵然林幼宁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心口传来一阵钝痛。   原来不是怕黑,是幽闭恐惧症。   “我知道你们前段时间闹得不太愉快,也知道他可能伤了你的心。怎么说呢……他母亲出轨这件事情其实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伤害,也导致他在感情上不够成熟。”   钟晴说到这里,忽然低头笑了笑,“其实钟意这个人,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想要的就是全部,少一丁点都不行。如果你愿意把全部的爱都给他,他就会爱你。”   其实她所说的这些,林幼宁早就知道了。   知道钟意对“最”这个字有多执着,也知道他有多渴望被爱,可这些都不是他随心所欲玩弄别人感情的理由和借口。   就是因为她已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才更加无法接受这个两手空空的结果。   “林小姐,恕我直言。”   钟晴抽完了手里的烟,动作很优雅地把烟头碾灭,丢在那个标识牌旁边,“钟意身边从来都不缺女孩子,什么样的都有,比你年轻漂亮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可是他会因为跟谁分手而颓废成这个样子,是我从没见过的。”   她说完之后就没再开口,像是很想知道会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林幼宁垂眸盯着那根烟头,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钟意站在楼下淋着雨抽烟的场景。   没有与钟晴争执什么,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她将视线收回来,轻声开口:“我以为……想要得到什么,就应该拿同等的东西去交换,否则的话,也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她不配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吗?   她必须要选择原谅吗?   “林小姐——”   钟晴皱了皱眉,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因为不远处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然后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看到了钟意。 第27章   今天应该是一个需要隆重装扮的场合,至少展厅里的所有人都是西装革履,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眼前的钟意。   和往常一样,他穿着简单至极的白色卫衣,眉眼间跳跃着明暗相间的光影,一步步从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走过来,没有迟疑地站在了林幼宁旁边。   钟晴看着他,微微皱眉:“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无聊,随便走走。”钟意像往常那样散漫地笑了笑,眼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姑姑,你好好的找她做什么,刚才跟她聊什么了?”   钟晴闻言,语气微冷:“怎么,你怕我会吃了她啊?”   他没接话,只是转头看了林幼宁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钟晴便叹了口气,像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似的,走近几步,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卫衣领口:“算了,你们年轻人聊吧,我先下去了。”   这片露台像是被隔绝在外的一方天地,没有人经过,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寂静空旷,钟晴的脚步声因此显得很清晰,是高跟鞋独有的清脆。   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等到完全听不见声音,确认她已经离开了,林幼宁才跟着转身,可惜没走几步,就被钟意挡在了前面。   她发现自己很平静,因为心里知道钟意不会这么轻松地放她走,甚至连头都没抬:“让开。”   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到林幼宁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一场梦魇,缓慢地缠住她的身体,让她感到窒息。   钟意好像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很温柔:“我姑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如果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会往心里去,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关系……”他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她以后也会是你的姑姑。”   林幼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停了几秒,又觉得可笑:“你脑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钟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很自然地转了话题,“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她愣了愣,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多月不见,钟意好像变得更加从容,更加理智,也更加……可怕了。   这让林幼宁有一种自己永远都无法摆脱他的错觉。   她不回答,钟意也并不生气,径自开口:“应该挺好的吧,对着别人的时候,笑得也挺真心的。”   “别人”这两个字让她立刻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钟意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及眼底:“是叫季从云,对吗?你这段时间都跟他在一起,对吗?”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是林幼宁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恐吓。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块冰冷锋利的碎玻璃,和钟意当时阴沉狠戾的神情,她心里霎时乱成一团,只好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钟意静静地看着她:“你好像很紧张他。”   “我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你别乱来。”   “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是普通朋友,所以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他语气很淡,特意强调了“现在”那两个字。   林幼宁听到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下子抬起头来:“你跟踪我?”   钟意轻笑,而后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我只是担心你。”   正值日落,淡红色的晚霞烧红了天空,将他的侧脸照成一片淡淡的,温暖的橘色。   可是这个人的手和心一样,还是冰冷的,只是贴在她的脸颊上,都让她难以忍受。   没有多作停留,钟意的手沿着她的侧脸一路往下,最后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姐姐,只要你乖乖的,离他远一点,我保证,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林幼宁被迫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是请求。”他的笑容变得苦涩,“我求你,离他远一点。”   理智告诉她,现在激怒钟意,对自己全无好处。   林幼宁想起自己上次在酒吧里的失控,忍了又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到底要缠着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原谅我的时候。”   “我不可能原谅你。”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回答,钟意神情未变,很温柔地用指腹摁了摁她的嘴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他上次咬破的那个地方已经愈合如初,看不出半点痕迹了。   就仿佛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林幼宁身体僵硬了一下,在他浅浅的触碰中,几乎是无意识地后退几步,与眼前的人拉开距离。   思绪混乱间,她又想起了钟晴刚才跟她说过的话,想起她说钟意的童年过得不大快乐,想起她说钟意平时连一个人坐电梯都不敢。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就算是最憎恶顾霏霏的时候,她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如何去报复。   或许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懦弱无能。   林幼宁忽然发现,就像顾霏霏可以随意伤害她,她也并不能拿钟意怎么样。   在这里,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她因此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疲惫感。   钟意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片刻过后,忽然问:“姐姐,你知道我这一个月在想什么吗?”   她清醒了一些,微微偏过头:“我不想知道。”   “我在想,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痛苦。你喜欢我的时候……也很痛苦吗?”   他自顾自地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过感情,也没给过任何人承诺,因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我更不想有一天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但是……这段时间我想通了。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试试。”   这句“试试”,说的简直像是恩赐。   落日余晖渐渐从空中散去,没了踪迹。   林幼宁想起她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的那一天,他们在衣帽间里做*,结束的时候,也是日落时分。   当时的晚霞也像现在一样美,温柔地照在他脸上,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迷恋。   那种迷恋太过真实,让她沉迷其中,全无防备。   事实证明,全都是装出来的。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够装出任何爱你的样子来嘲讽你,羞辱你,再摧毁你。   明明对他的手段已经再清楚不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的眼眶还是慢慢红了。   良久,她开口,一字一句地道:“钟意,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至于你的感情,你的承诺,你的一切……都太廉价了,我不稀罕,也不想要。”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钟意直勾勾地看着她,“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林幼宁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于是有些讽刺地笑了:“是吗?可是我不想要你。”   他闻言,微微垂眸,漆黑的眼睫毛有些颤抖,仿佛已经难过到了极点,然而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是冷静的,“我给了,你就得要。”   “你别做梦了。”   林幼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不要再跟踪我,否则……我会报警。”   气氛有一瞬静默。   “你不是说过喜欢我的吗?”   钟意似乎有些迷茫,“你对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残忍吗?”   残忍?   最残忍的人,竟然还有脸站在这里指责她。   这个世界是不是错乱了。   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林幼宁忍着心口传来的剧痛,从他身边慢慢走过。   几秒之后,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温柔,平静,却又让人胆战心惊:“你不能在让我喜欢上你之后,又不要我了。林幼宁,你逃不掉的,你要对我负责。”   林幼宁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回到一楼的展厅。   周围人来人往,有说有笑,她怔怔地站在楼梯口,过了很久才终于有了实感。   每跟钟意见一次面,就等于把她的伤口多撕裂一次,让原本快要愈合的痛楚重新放大,在心里时刻提醒她,那里曾经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就在她发呆的间隙,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身体倏地变得僵硬,林幼宁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满脸焦急的人是季从云,才又放松下来。   “幼宁,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季从云仔仔细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她没有任何异样之后,才松了口气,“下次有什么事情的话,一定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林幼宁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紧张,心情复杂。   因为她直到现在才发现,就在刚刚自己跟钟意在露台上的时候,她竟然完完全全地忘记了季从云的存在,也忘记了他还在原地等着自己回来。   她心里很愧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于是只好说了一句“对不起”。   季从云看见她的表情,很包容地笑了:“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不见了,我很担心。”   “确实是出了点……小状况,不会再有下次了。”   “嗯,不说了,你应该饿了吧?”季从云牵住了她的手,笑着提议,“我们去吃上次的中餐馆吧,你不是说那家的糖醋排骨做得很正宗吗?”   林幼宁被他牵着往外走,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明明已经看出来了她的状态不对劲,季从云却什么都没有多问,温柔又体贴,给足了她空间。   其实,跟钟意相比,季从云才是更加适合她的人。   跟季从云在一起的时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而跟钟意在一起的时候……好像随时随地都会被拖入深渊。 第28章   林幼宁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是早晨七点半。   她的生物钟很准时,作息也很规律,就算是第二天不需要去学校,最晚八点也会自然醒。   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也不用去学校,她睡醒后,习惯性打开手机备忘录,发现明天就要去Unicorn参加终面了。   虽然HR那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已经道过恭喜,但毕竟是终面,林幼宁还是有些紧张。   洗漱完之后,她习惯性地把窗帘拉开,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站了没多久,就收到了季从云道早安的微信。   回复完之后,林幼宁转身往厨房走。   这个房间里的厨房很小,只有一个灶台,并且没有通风口,不太适合做中餐。因为油烟味太大了,会飘得整个房间都是,包括她的床单和枕头上。   林幼宁随便扎了个马尾,把冰箱里的吐司和牛奶拿出来,草草加热了一下,也不在意牛奶还是半冷的,慢吞吞地吃完之后,她套了件针织衫,出门丢垃圾。   刚打开大门,她就看到自己门口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纸袋,上面还写着她的房门号,看上去很像是快递或者外卖之类的东西。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最近没有网购,等把垃圾丢完回来,犹豫很久,还是把这个纸袋拿起来,进了门。   想着可能是程小安寄来的,林幼宁把纸袋放在餐桌上,动作很小心地拆开了。   里面竟然是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   一碗黑乎乎的糊掉了的薏米粥,两个焦黑色的煎鸡蛋,还有一杯热牛奶。   林幼宁看着这些摆在桌上的餐盒,还没疑惑多久,眼角余光就瞥到纸袋最底部的,原本被餐盒盖住了的一张粉色便利贴。   她拿起来,看到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很熟悉的中文——   我钟意你。   是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写过中文的,很生疏的字迹。   林幼宁捏着这张便利贴看了很久,最后有些机械性地抬手,把这张薄薄的纸片撕得粉碎,然后连同餐盒一起放回纸袋,又出门丢了一次垃圾。   原来连很会做饭这件事也是骗她的。   她想。   林幼宁以为钟意会给她送早餐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她记挂着Unicorn的终面,起得比平时还要早。   整理了一下头发,换了一套很正式的黑色西装套裙,又穿了双三公分左右的高跟鞋,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没什么问题,才拿包出门。   刚迈出一步,就看到门口那个熟悉的纸袋。   袋子上没再写她的房门号,而是很幼稚地画了一颗爱心。   她稍微打开冒着热气的纸袋看了一眼,还是早餐。   区别是这次变成了三明治和薯条,虽然隔着餐盒也能看出来卖相不佳。   林幼宁没再犹豫,把纸袋拿起来,一步步下了楼梯,然后丢进了小区的垃圾桶里。   终面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   面试官是一位大概四十岁左右的白人女性,林幼宁曾经在当地报纸上见到过她的照片,知道她是儿童及青少年心理疾病领域里的一位很知名的心理医生,手上也有很多非常具有参考价值的成功治愈病例。   令她感到受宠若惊的是,这位面试官一点架子都没有,跟她说话也和风细雨的,给出的薪资待遇比她预想中还要优渥很多。   林幼宁接受了这份offer,于是终面很顺利的结束了。   进电梯之前,面试官握着她的手,笑着欢迎她加入Unicorn,让她有一种自己是在做梦的感觉。   之前虽然面试过很多次,也拿到了不少offer,但她一直都是犹犹豫豫的,哪个都下不了决心,但又怕不选一个的话,接下来也不会再有更好的offer出现。   不过现在都没关系了,因为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来自Unicorn的offer。   隔天一早,林幼宁刚睡醒就接到了程小安的电话,约她中午一起吃饭。   自从开始找工作之后,她俩都忙得焦头烂额,很少有时间见面。   等林幼宁收拾妥当,拿了个挎包出门的时候,又在门外看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冒着热气的纸袋。   这是第三天了。   等她处理完那份早餐,抵达约好的那家餐厅的时候,发现程小安已经到了。   快步走过去,她刚拉开椅子坐下,就听到程小安兴奋的声音:“幼幼,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   林幼宁立刻问:“你找到工作啦?”   “啊?不是,工作的事情等会儿再说,我说的好消息是——秦越回国了,你知道吗?”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被谁提起,但是只要一听到,林幼宁还是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就像是某种创伤后应激综合症。   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适,她云淡风轻地问:“不知道,他爸妈不是都在美国定居了吗?为什么回国?”   “据说是他爸前段时间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在美国混不下去,所以拖家带口地回国避难了。”   程小安说完,想起之前的事情,忍不住落井下石,“这就叫恶有恶报。”   林幼宁没有接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对面的程小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暂且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放到一边,她笑了笑:“怎么啦?还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程小安闻言,没再扭捏:“幼幼,我决定去另外一家纹身店工作了。”   她愣了愣:“什么意思?”   程小安叹了口气:“我离开心理学实在太久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而且我本身也不是很喜欢这个专业,所以前几天投简历的时候换了个方向,很快就找到纹身师这份工作了。”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可是,不会觉得……有点可惜吗?”   “没什么可惜的。”程小安冲着她笑了笑,还是那副张扬不羁的模样,“你知道我的,只要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就不会后悔。”   林幼宁犹豫片刻,还是咬咬唇问:“如果是做纹身师的话,那……不考虑回伏城的店里继续工作吗?”   程小安摇摇头,意兴阑珊道:“不一样的。”   她便不再问了:“好,那我提前祝你一切顺利。”   回到家里之后,林幼宁还在想刚刚程小安跟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很羡慕程小安,羡慕她……有能力承担自己所有决定带来的后果,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如果换做是程小安的话,分手了就是分手了,也不会像她这样,至今走不出来吧。   接下来一连七天,林幼宁每天早上都能在门口发现那个熟悉的蓝色纸袋。   早餐的花样很多,中式西式交替着,有时候是三明治,有时候是面,有时候是粥……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卖相的确一天比一天要好,至于味道怎么样,林幼宁没尝过。   而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个纸袋里都附着一张便利贴,和一句相同的话。   每次看到那句话都会让她想起一些非常糟糕的回忆,所以她每次都撕得很用力。   虽然撕碎之后也并没有觉得好一些。   时间久了,每次丢掉这些早餐的时候,林幼宁都会产生一些浪费粮食的负罪感,等到第十四天的清晨,这种负罪感累积到了顶点,她终于忍不住,从手机联络人的列表里找出钟意的手机号码,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然后发过去一条短信——   【不要再给我送早餐了。】   发完这条短信之后她就把手机放下,去调试电脑摄像头和麦克风,准备待会儿的Zoom会议。   等到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林幼宁回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她发完短信的三分钟之后,钟意就回复了,及时得简直像片刻不离地守在手机旁边等她的消息一样。   【钟意:很难吃吗?】   【钟意:对不起,我以前没做过,我会好好学的。】   林幼宁盯着这句“我以前没做过”,努力忍住了想要质问他的冲动,然后回复:【跟好不好吃没关系,你做的东西,我一口都不会吃。】   她以为自己回答得够冷淡了,钟意却丝毫不生气的样子,很快就回了一句没关系。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林幼宁抿了抿唇,继续打字:   【做这些无聊的事有意思吗?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会因此原谅你。】   【钟意:那就不原谅吧。】   【钟意: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林幼宁很想再对他说几句难听的话,但是会议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她没办法,只能暂时把手机丢到一边。   大会开完之后,她又跟小组组员单独开了个小会,讨论presentation的具体安排。   因为有Sabra在,具体到每人是否应该纯脱稿的每个细节都要抠得清清楚楚,比跟教授开会还要累。   等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又陪着Sabra改了几张PPT,换了几张插图,林幼宁才终于被允许退出Zoom。   刚刚说话说得太多,她现在觉得口干舌燥,于是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瓶冰水,没喝几口,就听到手机震动了两下。   林幼宁想都没想,伸手去拿,结果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钟意:Miss u】   隔了几秒——   【钟意:原来没有被拉黑:)】   在脑海里激烈斗争了半天,林幼宁最终决定让一步:【如果你能够做到以后不再给我送早餐,不再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也不再来找我的话,我可以不拉黑你。】   这次她等了很久,等到快没了耐心,才终于听到了手机的震动声。   【钟意:我做不到。】   几乎就在短信发出来的一瞬间,林幼宁就看到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她很干脆地挂断了这通电话,再次把这个电话号码加入黑名单。   下午四点左右,季从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同事多买了几张电影票,问她去不去看。   林幼宁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站在半身镜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于自己现在跟季从云的关系感到很迷茫。   明明各方面都是最合适的,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可是她依然下不了决心。   在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前提下答应和他交往的话,也太卑劣了。   林幼宁叹了口气,暂且放下心事,随便找了身衣服换上,拿了个包,素面朝天地出门了。   这家电影院离她租住的房子步行只有十分钟的距离,她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钟意。   林幼宁很喜欢看电影,她的手机缓存列表里有很多部电影,也曾经约过钟意一起看电影。   当时钟意找了什么理由拒绝她已经记不清了,总之结果都是拒绝了她。   不过现在想想,像电影院那种密闭空间,钟意大概是不敢去吧。   甚至连怕黑都不是真的。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等她走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季从云已经取好票了,见到她过来,很自然地上前几步,牵住了她的手。   周围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林幼宁没有拒绝,跟着他一路走进去。   检票之前,季从云瞥到一旁的售卖处,转过头来:“要不要买点吃的?”   她其实并不想吃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直到季从云松开了她的手,排队去买爆米花之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电影是一部很无聊的动作喜剧片,林幼宁不太感兴趣,但还是打起精神认真看完了。   结束之后,季从云看着她昏昏欲睡的表情,笑着说:“是不太好看,下次我们换一部吧。”   下次?   林幼宁怀里抱着一桶爆米花,犹豫了很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季从云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强求什么。   回去的路上,林幼宁有些忐忑,在听完了车载音响里播放的第三首歌之后,她深呼吸了一下,而后下定决定:“季先生——”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季从云笑了笑,很温和地打断了她:“爆米花这么好吃吗?电影散场了都不舍得丢。”   “……嗯,很好吃。”   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又没了,林幼宁抿抿唇,有些泄气地跟着转移了话题。   路上不堵,不过五六分钟的车程,季从云就把她送到了楼下。   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送自己回家,林幼宁解安全带的时候,季从云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林幼宁知道,季从云是在等自己邀请他去家里做客。   她知道,但是没有开口,如往常一样跟他道别,然后抱着那桶没吃完的爆米花下了车。   这个小区里没有电梯,楼道里也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连地上的影子都照不出来。   林幼宁一手抱着爆米花,另一只手艰难地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低着头很小心地踩上了阶梯。   好在三楼很快就到了,她拐进走廊,前面才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走廊里静悄悄的,林幼宁把手电筒关了,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前走。   然后在距离房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天花板上只有一盏摇摇晃晃的陈旧吊灯,昏黄色的灯光斜斜倾泻下来,照亮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钟意盘腿坐在她房门口,不知道是从哪捡了一颗小石子,懒洋洋地握在手里,正一笔一划在地上写字,眉眼被浅浅的光照亮,漆黑的眼睫毛根根分明,有种很孩子气的天真。   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天真。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专注,钟意微微侧过头,看清是她之后,立刻站了起来,一边用鞋尖去抹地上的笔迹,一边很自然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第29章   林幼宁过了几秒才收回视线,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自顾自往前走,停在房门口,低头找钥匙。   周遭安静到了极点,连一丝风都没有,她翻找的声音因此显得尤为清晰。   钟意乖乖地站在她旁边,等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轻声问:“没带钥匙吗?”   林幼宁停下动作,没有看他:“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再跟踪我,我会报警。”   耳边听到一声满不在乎的轻笑,钟意没有回答,手指伸进了她的挎包里,与她指尖轻触,然后从夹层里轻车熟路地摸出来了一串钥匙,勾在指尖上,朝她晃了晃。   林幼宁皱了皱眉:“你到底想干嘛?有完没完?”   “我想你了。”他有些委屈,“下午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还把我拉黑了。”   说完,钟意的视线从她侧脸一路向下,落到了她抱在手里的那桶爆米花上:“去看电影了吗?”   他问得很随意,林幼宁却倏地紧张起来,担心他会追根究底,于是接过他手上的钥匙,急匆匆地插进锁孔里,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手腕就被钟意握住。   “电影好看吗?”   “关你什么事。”   钟意低低笑了,却没有跟她争辩,拐了个弯道:“我听说程小安最近找到工作了。”   林幼宁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她这份工作找得挺不容易的,万一丢了就不好了。”   昏暗灯光里,他的声音很淡,毫无起伏,“我不舍得对你怎么样,别人我就管不着了。”   空气静谧,灯光晦暗,地上映出一对若即若离的影子,仿佛一阵风吹过来,就会烧成灰烬。   眼前的这个少年,就算看起来再乖,再天真,再无辜,也不过都是他用来骗人的把戏而已。   表象之下藏着的,从未变过,仍旧是一颗自私冰冷的心。   林幼宁又想起了秦越父亲投资失败被迫回国避难的事情,于是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愤怒,冷冷开口:“你想怎么样?”   钟意垂眸看着她,神情有些落寞,重复了一句:“我想你了。”   停了停,又补充道,“我爸回来了,我不想回家,想在你这住几天。”   没有办法再控制情绪,林幼宁猛地抬起头来,愠怒道:“钟意,我警告你,你别太过分了。”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向你保证。”他小声说,“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姐姐,你不在,我一个人睡不着。”   “睡不着就去找别人,你身边不是有很多陪.睡的人选吗?”   “没有别人了。”钟意看着她,顿了顿,又强调道,“真的。”   他解释得过于真诚,真诚到让林幼宁觉得跟他站在走廊里争论这些的自己很可笑,于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你要住几天?”   钟意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三天好不好?”   “如果我答应你的话,你就永远都不会再去找程小安的麻烦,对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林幼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要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拿程小安来要挟我。”   “……我发誓。”钟意喉咙滚了滚,轻声道,“如果以后我再拿程小安来要挟你的话,就罚我……永远都追不回你。”   她有些讽刺地笑了:“怎么,你是舍不得拿自己来发誓吗?”   钟意闻言,顿了顿:“我自己没什么值得拿出来发誓的。”   林幼宁垂下眼睛不看他,过了很久,没再说什么,松开了握着钥匙的手。   才刚松开一瞬,钟意立刻就接过钥匙,打开了房门,早她一步走进去,手指在墙壁上随便摸了几下,按亮了壁灯。   房间里霎时明亮起来,林幼宁这才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黑色旅行包,冷笑了一声,心想原来是有备而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熬过今晚,明后天她自己出去找地方住,只要小心谨慎些,钟意一时间应该也找不到她。   虽然说好了让他在这里住三天,但她可没答应自己要留下来陪他。   想到这里,林幼宁才终于觉得好受了一点,什么都没说,随手把爆米花放到了餐桌上,弯腰换了拖鞋往里走。   钟意紧紧跟在她身后,讨好地问:“姐姐,你饿不饿?我给你做宵夜吃吧,我最近每天都在跟阿姨学,应该比之前好吃一些。”   得不到回答,他也不生气,径自走进空间狭小的厨房,很自然地打开了她的冰箱,看了眼里面的食材,“我给你煮碗面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吃面。”   房间面积很小,不分厅室,沙发和床中间只隔了一道纱帘。   林幼宁没有理他,一路走到床边,伸手把那道纱帘拉得严严实实,直到外头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才脱了外套,连睡衣都没换,就倒在了床上。   床头灯没开,周围很暗,她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钟意洗菜切菜,开火关火的声音。   她有些焦躁地伸手捂住了耳朵。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停了。   钟意站在纱帘外,轻声叫她:“姐姐,起来吃点东西吧。”   林幼宁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会儿才开口:“我累了,你自己吃吧。”   “你胃不好,不吃点东西再睡的话,夜里难受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等了等,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你要是不想动的话,我喂你也可以。”   林幼宁没有办法,只好起身:“不用了。”   她往前几步拉开纱帘,客厅光线明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没看钟意一眼,自顾自往餐桌的方向走。   四四方方的桌面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番茄鸡蛋面,几根绿叶菜点缀在黄澄澄的汤面上,配合着一个荷包蛋,很好看,很有食欲。   林幼宁却没有胃口,坐在餐桌前,迟迟未动筷。   视线瞥过一旁微微收了口的垃圾袋,她在里面发现了自己没吃完的半桶爆米花,毫无疑问,是钟意丢的。   没说什么,她移开眼睛,淡淡道:“我没胃口,吃不下。”   餐桌不大,钟意坐在她对面,很自然地夹起那个荷包蛋,认认真真吹了几口气,然后递到她嘴边,低声下气地说:“吃一口吧,好不好?”   房间里安静极了,林幼宁抬了抬眼,视线里出现了他那只好看的,骨节分明的手,和小指上包裹着的白色创可贴。   创可贴的边缘微卷,应该已经贴了很久了。   这么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惯少爷,为什么会弄伤手,她不用问也猜得出来。   林幼宁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关注一个小伤口,面对着他的殷勤,微微偏过头去,又说了一句“不想吃”。   钟意闻言,好像有些失落,却没有收回手,像一场无声却固执的拉锯。   她心底的那点儿烦闷就在此刻放大到极限,脑子一热,抬手把那碗面往旁边一推。   几乎就在下一刻,瓷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还冒着热气的汤面洒落一地,狼狈不堪,林幼宁垂着眼,有些不受控制地弯下腰,想要伸手去捡瓷片。   指尖快要碰到锋利的瓷片边缘时,忽然被一只手挡住。   她微怔,抬起头,看到了钟意那双漂亮又哀伤的眼睛:“我来捡吧。”   没有说话,林幼宁慢慢站了起来,离开餐桌,重新回到床上。   纱帘半敞着,她也没有力气重新拉上,坐在床沿发呆。   钟意仔仔细细地把一地狼藉收拾好,然后半蹲下去,打开了那个黑色的行李包,在里面翻找了几下,转过头看她:“姐姐,我带了游戏手柄,我们玩你之前最喜欢的那个赛车游戏,好不好?”   像是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继续,“如果不想玩那个的话,最近出了很多款其他的游戏,什么类型的都有,我们可以一起挑一个你喜欢的。”   林幼宁垂着眼睛,没有看他:“我累了,你自己玩吧。”   “那我们看电影吧,你不是最喜欢看电影了吗?”   钟意打开电视,用手机投屏了一部老电影,主题曲的前奏刚起,她就听出来,是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一部爱情电影。   当时他看到一半就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林幼宁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一个人看完了电影的下半段,却仍然觉得很甜蜜。   往事不可追。   安静的房间里一时只能听到电视荧幕上断断续续的英文交谈声,她背对钟意坐着,就算看不到,也知道剧情讲到了哪里。   等到电影里女主角跟男主角第一次告白的时候,林幼宁终于听不下去:“关了吧,我困了,想睡了。”   钟意闻言,很听话地关了电视,然后又问:“真的不吃点东西再睡吗?”   林幼宁没有理他,径自起身去了浴室。   她把门反锁了,心不在焉地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钟意正在往沙发上摆玩偶。   是他们在家居馆买的那个,跟Allie长得很像的狗狗玩偶。   搬家的时候,凡是之前跟他一起买的东西,林幼宁全部都没有带走,包括这只玩偶。   她站在原地看了几眼,然后才走过去,冷淡地提醒:“三天之后,记得把它带走。”   钟意没有答话,低着头又对着那只玩偶摆弄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松了手。   趁他去洗澡的时候,林幼宁拉上纱帘,躺到了床上。   浴室里有哗啦啦的水声,她缩在靠墙的角落里,心里很乱,不知道到了今时今日,要怎么说服自己重新和他躺在一张床上。   还没等她想清楚,水声就停了。林幼宁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装出已经睡着的样子,一动不敢动。   浴室门很快被人打开,一阵蒸腾的水汽蔓延过来,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她床边停下了,过了很久,久到林幼宁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钟意终于上了床。   两个成年人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身体不可避免地挨在一起,近到她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沐浴露香气,也能够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   床垫往下凹陷了一大片,林幼宁背对着他,耳边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姐姐,我知道你没睡着,跟我说说话好吗?”   她慢慢睁开眼睛,盯着面前的斑驳墙壁,良久,忽然一时冲动,没头没尾地问:“你接近我,是顾霏霏授意的吗?”   身后的人好像愣了愣:“怎么可能……你是这么想的吗?”   停了停,见她不说话,又解释道,“我是经常听她提到你,也知道你们有过节,但是顾霏霏根本管不了我,更不可能授意我去做什么。”   “是吗?”林幼宁不为所动:“那你为什么会跟她一起出现在食堂?”   “那天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抱怨说在食堂碰见你了,我只是有点好奇,想知道撬她墙角的人长什么样子,所以才过去的。”钟意说完,慢慢靠过来,把脑袋埋在她肩窝里,闷声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顾霏霏打电话,你可以当面问她。”   林幼宁感受着自己肩膀上的温热触感,身体有一瞬僵硬,几乎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失言,她不想让钟意觉得自己仍然对这段感情耿耿于怀,于是没再追问,“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钟意闻言,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又贴近了一些,鼻尖蹭着她的脖子:“姐姐,你以前都是抱着我睡觉的,我睡不着的时候,你还会给我唱摇篮曲……可是现在连碰都不让我碰。”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就落在她颈间,很痒。林幼宁的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已经退无可退: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那要怎么样,你才能变回以前的样子,和我重新开始。”   她嗤笑一声:“你用我的朋友来威胁我,还想和我重新开始?”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钟意的语气里含着不明显的哽咽,“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想你想得快疯了。我想你像以前一样,对我笑,对我好,可是不管我怎么做,怎么改,你都不肯理我,也不肯原谅我……”   静悄悄的房间里,他的呼吸,他的哽咽,都太清晰。   没有回头看一眼,林幼宁很平静地回答:“钟意,你现在以为对我的喜欢,其实不过等同于一个孩子弄丢了玩具的心情而已。等到更新鲜更有趣的玩具出现,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忘记之前的那个了。”   “你把自己比作玩具吗?”   钟意安静片刻,忽然笑了,语气里掺杂着无奈和甜蜜,“世界上可没有你这样的玩具,可以无视主人的意愿,说走就走,甚至连头都不肯回。”   林幼宁沉默下来,发现和这个人根本就说不通,于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耳边又听到他低低的呢喃:“姐姐,我从没这么在乎过一个人……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回头,但是我放不了手。”   昏暗狭窄的房间里,他们肩并肩躺在同一张单人床上,明明身体离得这么近,心却隔了千山万水。   林幼宁知道自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钟意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求和”姿态太高高在上,所以今晚才来了这么一出示弱。   已经被骗过一次,输掉了手上的所有筹码,好不容易捡了半条命回来,开始了没有他的新生活,她不可能重蹈覆辙。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闭上眼睛假寐,没再开口。   钟意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靠过来,和她皮肤相贴,过了一会儿,又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脑袋埋在她颈窝里,也慢慢睡着了。 第30章   身边的人没多久就睡着了,林幼宁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却怎么都逃不开,只好尽可能地离他远一些。   一直失眠到了后半夜,她保持着一个极别扭的姿势,终于勉勉强强地睡着了。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林幼宁觉得自己很难受。   即便是在梦里,那种痛感也显得过于真实,不知从何开始,她的脸色煞白,后背也已经被汗湿透。   她是被钟意叫醒的。   艰难地睁开眼睛的那个瞬间,看见钟意脸上惊慌失措的神情,她还有些茫然,片刻后才捂住了自己的胃,疼得在墙边蜷缩成了一团。   钟意忽然俯身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小心,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微颤:“姐姐,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告诉我好吗?”   晚上她跟季从云看完电影之后,虽然季从云约她吃了晚饭,但是她当时觉得两个人待在一起实在太尴尬,于是撒谎说自己出门之前已经吃过了。   结果回到家里之后,又碰到钟意,她胃口全无,睡前也没觉得饿,没想到现在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的疼。   这是林幼宁好几年的老毛病了,虽然难受的时候胃里火辣辣的疼,但是吃完药过不久就会好转,所以她也没多紧张。   然而,胃酸持续泛滥让她觉得自己稍微一动就会吐出来,只好维持着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动作,一动没动。   好半天,觉得没那么想吐了,她慢慢推开了钟意。   钟意像是不太敢对她用力,很顺从地松开了手,轻声说:“我带你去医院吧,让医生检查一下,好吗?”   他说话时候的表情,让林幼宁觉得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下一秒就要死了。   怕他情急之下真把自己抱起来往医院送,她只好忍着痛楚,断断续续地说:“我胃疼……吃完药,就没事了。”   钟意听完,立刻下了床,去翻床头柜的抽屉。   药箱就在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打开之后胡乱翻了几下,一个一个看包装盒上的说明,最后才拿起一个蓝色包装盒问她:“是这个吗?”   林幼宁没什么力气地点点头:“两粒。”   “我现在去给你倒水,你乖乖的,再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钟意哄了她几句,就匆匆起身往外走,很快就拿着一杯温水回来,小心翼翼看着她吃了药。   林幼宁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吃完药就躺了回去,不知道该跟眼前的人说些什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闭上了眼睛。   钟意好像也不在意她的冷淡,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坐在床边帮她擦了汗,盖好被子,然后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起身往厨房走。   静悄悄的房间里很快就响起电磁炉开火的声音,林幼宁不知道他又在做什么,也没有力气起来看一眼,药效发作,很快就睡了过去。   混混沌沌的间隙,耳边又听到钟意在一声声地叫她,很轻,却很执着。   被他吵得有点烦,林幼宁背对着他,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钟意靠近了些,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哄道:“姐姐,起来喝点粥再睡吧,不然你的胃什么时候才能养好。”   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把林幼宁包裹起来,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却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想接受钟意的讨好。   因为身体的疼痛是一时的,吃完药很快就会好,但是心里的疼痛是好不了的,而且无药可医。   窗外有朦胧的光透进来,林幼宁这才意识到天快亮了。   她今早还有事要去学校,算算时间,现在也该起床了,可是实在捱不过胃疼,不过纠结了一会儿,她就又睡了过去。   等林幼宁醒过来的时候,强烈的日光已经爬上了窗沿。   她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拿手机,还好,现在抓紧时间出门的话,还能赶上小组晨会。   胃疼已经缓解了很多,她放下心来,起床洗漱。   从浴室出来,换好衣服之后,她看到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钟意。   他昨晚几乎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眉眼里却没什么倦色,背对着她,正在很认真地做早餐。   想到昨晚自己胃病发作的时候,林幼宁忽然觉得有些烦躁:“钟意,别做这些无聊的事了,没有用的,我也不可能因此感激你。”   “我知道,没关系。”他没有回头,“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再胃疼……”   林幼宁打断了他:“我到了学校会去吃早饭的,我也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不需要你来担心。”   厨房里传出一阵淡淡的米香,钟意关了火,开始盛粥,坚持道:“还是吃点东西再去学校吧,好吗?”   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过,她现在的确很饿,可是就算再饿,她也不可能吃钟意做的东西。   林幼宁从一旁的简易衣架上随手取下风衣,没有再跟他说话,转身往玄关走。   钟意跟过来了几步:“今天降温,多穿一点吧。”   鞋柜上的备用钥匙已经被从盒子里拿出来,和钟意的车钥匙放到了一起,林幼宁看了几眼,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走之前记得把钥匙还回来。”   他微怔,点了点头,而后又问:“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随口敷衍了一句,说完之后,她没再回头,径自走了出去。   一句“那我等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房门已经被人重重关上。   钟意在餐桌前站了很久,直到碗里的粥都冷透了,他才慢吞吞地坐下去,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   忙活了几乎一整夜,他仍旧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勺,就把剩下的大半锅粥全都倒掉了。   房间里冷冷清清,寂如死灰。   钟意不太熟练地把桌面收拾好,又回到床上,躺在林幼宁昨晚睡的那一侧,闻着枕边残余的发香,思绪渐渐飘远。   他想起自己最开始觉得林幼宁和别人不同,是因为她一上来不肯直奔主题,反而装模作样地跟他玩起了过家家。   她把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搞得无比复杂,复杂到他一度觉得无趣,最后却还是不情不愿地配合了。   后来看她动情,又觉得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睡过之后,他以为自己应该开始抽身了,可是她偏偏又要幼稚地说什么喜欢,说什么心疼,说什么“可耻的是不珍惜”……   甚至一声不吭地跑去纹身,被发现了还要嘴硬地说,不是为了他。   钟意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细长疤痕,到了这一刻才想明白,林幼宁其实只是喜欢他而已。   把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搞复杂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   林幼宁曾经是那么那么喜欢他的,喜欢到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原来并非如此。   原来她说分手的时候,也能像说喜欢的时候一样,干脆决绝。   **   林幼宁到了学校之后,随便买了块面包当早餐,就急匆匆往教授办公室走。   等到三个小时的会开完之后,她手里的面包也才吃了一半。   实在是没有胃口,她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包装好,走出教职工大楼。   教职工大楼再往前不到一百米就是学校食堂,远远望去,人潮涌动。   林幼宁想起自己上一次因为胃疼,图方便,在那个料峭春寒的夜晚,临时起意,踏入学校食堂。   现在想想,大概是她人生中做过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她相信,钟意也许会有一天玩腻了,玩累了,愿意回头,愿意对谁专情,跟谁天长地久。   那一天有可能是五年后,十年后,或者十五年,二十年后,唯独不可能是现在。   她不想成为钟意这场“一时兴起”中,唯一的牺牲品。   等把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后,林幼宁去了图书馆。   找了个清净角落,她打开电脑,心不在焉地改完一段论文,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今晚能去哪里。反正肯定不能再去找程小安了,她已经很愧疚,不能再给自己唯一的朋友添麻烦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幼宁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下课了,一起回家吗?】   “回家”这两个字实在刺眼,没有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她简单回复了一句“有事,今晚不回去了”,然后摁下关机键。   一直在图书馆呆到了深夜,直到肚子饿得不行,林幼宁才磨磨蹭蹭地离开。   循着记忆,她在学校附近找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推门进去。   工作日的夜里十一点,店里稀稀落落的,到处都是空座。   选了个角落里隐蔽性比较强的沙发,林幼宁把电脑拿出来,想要继续改论文,但是心烦意乱的,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只好作罢。   套餐里基本都是炸鸡和披萨之类的垃圾食品,虽然没有胃口,她还是强撑着慢慢吃完了。   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店里除了她一个客人都没有了,林幼宁抱着膝盖半躺在窄窄的沙发上,刚有了点睡意,就听到店门被人推开。   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女生说说笑笑的声音。   她偏过头,随意瞥了一眼,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不过一面,原本不应该把这个人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大脑把她出卖得彻彻底底,只看了一眼,便自动想起了圣诞节的那个晚上。   是休息室里,和钟意打情骂俏的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店里没开空调的关系,林幼宁觉得很冷,于是稍微坐正了一点,用风衣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   那两个女孩背对着她,坐在附近的靠窗位置,听她们聊天的内容,好像是刚从哪个party上回来。   “Mona,我看那谁真的挺喜欢你的,要不刚刚玩游戏的时候干嘛老是替你喝酒。”   被称作Mona的女孩兴致缺缺地问:“是吗?没看出来。”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啊?别骗我了,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对钟家那个小少爷念念不忘呢?”   “他啊。”Mona声音低落下来,“没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他跟谁不都是随便玩玩。”   林幼宁的指尖微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还没理清楚这句话,又听到女孩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早点放下也好,至少比Sherry强多了,三天两头闹自杀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当成笑话,到处散播。”   “我知道。”Mona笑了笑,很无所谓地答:“要不是因为我爸跟钟阿姨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也不会跟我逢场作戏。”   女孩叹了口气:“你能想通就好。不过他最近好像谁的局都不怎么去了,连今晚顾霏霏生日都不来,也不知道又去祸害谁了。”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八卦道,“不会是跟谢梦搞到一起了吧?我前段时间看她围了条红围巾,跟钟意特别宝贝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不会。”Mona毫不犹豫地否认。   “啊,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不睡处女啊,嫌麻烦。”   ……   直到她们吃完,直到大门重新被打开,直到店里再也没有了声音。   林幼宁的思绪还停留在她们刚才的对话中。   ——因为他从来不睡处女啊,嫌麻烦。   所以,那天他之所以看上去不太高兴,是因为她竟然是处女。   他发现自己无意间摊上了一个麻烦,担心以后会甩不掉。   那现在又装出这幅情真意切的样子做什么呢?   是时间久了,发现她还挺“好睡”的,所以还没玩够吗?   还是因为看见她动心的模样,觉得好笑,所以一再戏弄吗?   林幼宁的视线毫无焦距地盯着桌面,良久,才强迫自己停止了这种近乎自虐的猜测。   毕竟,无论是真是假,跟现在的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31章   她们走后,林幼宁半分睡意都没有了,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实在是无事可做,只好打开电脑,随便在缓存列表里找了部电影,戴上了耳机。   然而店里灯火通明的,毫无观影气氛可言,她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看了十几分钟,有些烦躁地关掉了窗口。   努力忽略掉一旁店员投来的同情眼神,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戴着耳机随便找了个歌单,然后仔仔细细地戴好眼罩,侧躺在狭窄的沙发里,继续酝酿睡意。   感觉不到光亮之后,确实比刚才要容易入眠,耳机里的歌曲一首首播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林幼宁又听到了那首熟悉的粤语歌。   那首,因为她太过想念一个人,而在歌词里凭空杜撰了一个名字的粤语歌。   这是一首苦情歌,她从前听的时候没怎么关注过歌词,可是此时此刻换了时间换了心境再去重听,才发现每一句都很伤人。   “被旧爱连累半生。”   “快乐再光临,可惜我,没能力重生。”   ——与其说是一句歌词,更像是一场诅咒。   把一场恋爱谈成这个样子,她自己都觉得简直是可以写进教科书里的反面教材。   三分半的时间,林幼宁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歌,然后摘下眼罩,把这首歌连同那个名为“钟意”的私密播放列表,一起删除了。   这个沙发很狭窄,翻身都困难,再加上这里毕竟是公共场所,她睡不踏实,反反复复地醒了很多次,直到大脑疲惫到了极点,才终于进入深度睡眠。   可惜,刚睡了不久,就被一阵不小的动静惊醒了。   是两个店员在打扫卫生,整理厨房食材,准备开始营业。   林幼宁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正值日出时分。   没想到她竟然在一个这么狼狈的时刻,看到了日出。   当薄薄的日光透过墨绿色的树梢罅隙,透过半敞着的玻璃门,虚虚笼罩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有一种被治愈,被救赎了的错觉。   新的一天来临了。   临近七点的周末,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吃早餐,原本冷清的快餐店渐渐热闹起来,最后甚至需要排队等座。   林幼宁觉得自己干坐着很尴尬,于是也跟着点了一份早餐。   半杯又酸又涩的热美式喝下去,她才终于有了点精神。   没多久,视线中看到一对手牵手进来的年轻白人情侣,穿着球衣的男孩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吹嘘自己昨天在球场上的战绩,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坐在对面,很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笑着吹捧他几句。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男孩有些恼羞成怒地靠过来,飞快地亲了她一下。   林幼宁心想,她差点就要忘了,原来恋爱是应该要这样谈的。   平淡,温馨,无话不说。   而不是欺骗,背叛,无话可说。   这应该是一个很温暖的清晨。   在钟意推门进来之前。   餐厅门口全都是在排队点餐的人,而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没有走进队伍,也没有离开。   光线穿透薄薄的雾气追过来,他的侧脸,下巴,肩膀,都染上了淡淡的,透明的日光,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透着不真实的暖意。   就在他的视线来回寻觅的短短几秒钟,旁边已经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走过去搭讪。   钟意的眼神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脸上也没有出任何表情,很有礼貌地摇了摇头,就迈步往里走。   从头到脚都写着纯真无害。   那一霎,林幼宁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慌张,因为知道钟意迟早会找到她。   这个城市不大,她也不敢跑远,活动范围只能以学校为圆心而已。   她看着钟意穿过人群朝自己走过来。   曾经有很多很多个瞬间,她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和眼前这个人天长地久,如果再幸运一些,说不定还能白头偕老。   而这一刻,她坐在角落里的位置,望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看见一百次就会心动一百次的脸,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却是——   要是从没认识过就好了。   这样不分昼夜地恨着一个人,耿耿于怀一段旧恋情,真的太累了。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也想迎来属于自己的重生。   直到对面的椅子被人拉开,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林幼宁终于回过神来。   钟意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桌面坐在她对面,视线掠过桌面,看到她手边已经喝了大半的美式,很自然地问:“不是不喜欢喝美式吗?”   林幼宁微微移开目光,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钟意伸手去拿她面前的那杯美式,轻轻抿了一口,然后评价:“太酸了。”   顿了顿,又放低声音,有些落寞地说,“姐姐,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给我冲咖啡的。”   她当然记得。   记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地讨好他,看到他不喜欢喝牛奶,因为没有猜中他的喜好而在心里懊恼不已,恨不得立刻想尽办法弥补。   钟意的视线停留在那杯美式上,露出了一种怀念而不设防的神情,过了几秒,笑意微敛道:“你现在已经这么讨厌我了吗?我怕你生气,只要了三天……可你连三天都不肯给我。”   她微微垂下了眼:“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给。”   餐盘里的芝士三明治还在冒着淡淡的香气,林幼宁却没有丝毫胃口,想起昨晚无意间偷听到的那些话,控制不了语气,冷淡地道,“钟意,你回家吧,回到你原本的生活圈子吧,别再跟我耗下去了。我们之间……不管是三天,三十天,还是三百天,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钟意安静地听她说完,隔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是没试过回到之前的生活,可是我回不去……不管对着谁,我心里想的人都只有你。”   他想起自己参加的最后一个party,各种各样的女孩走过来,费尽心机地跟他搭讪,可是在他眼里,却只是一部冗长无趣的黑白默片而已。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为了唯一的色彩。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幼宁试图弯了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又何必非要纠缠不休。”   空气安静了一瞬。   “你说得对,我是不懂。”   他笑得几分寂寥,“但什么是不喜欢,我还是懂的。除了你之外,我谁都不喜欢。”   林幼宁终于笑出声来,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笑得很难看:“别自欺欺人了,钟意,你这样的人……心里只有自己,谁都不会喜欢。”   钟意静默片刻,轻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我不喜欢你了。”   林幼宁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跟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对我而言是种煎熬。”   餐厅里很吵,也很热闹,除了他们之外的每一桌客人都有说有笑,显得他们像其中的异类。   窗外有一束光依旧停留在他的侧脸上,明明照不出任何瑕疵,仍固执地不肯走。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能重新喜欢上我。”钟意微微垂眸,声音微哑,“我什么都可以做。”   “你做什么都没用。只要是你,我就不可能再喜欢。”   林幼宁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有些恍惚地想,原来之前自己说过的所有难听的话加起来,都不如一句“不喜欢”的杀伤力大。   因为只有这句话能让他露出那么脆弱消沉的神情,像是马路边被人抛弃后,却还固执等在原地的小狗。   是她曾经放下所有戒备,想要收留的那只小狗。   餐厅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伴随着一对年轻父母手忙脚乱的安抚。   钟意的眼眶越来越红:“姐姐,今天是愚人节。”   他轻扯嘴角,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可不可以把你今天说的话,当成是骗我的呢。”   没过几秒,大概是很怕再次得到拒绝的答案,他快速道:“我们回家吧,说好了……三天的。”   “回家?”林幼宁讽刺地看着他,“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无家可归。”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了一丝微妙的后悔。因为她其实是希望完成这个约定的,毕竟程小安是她在国外唯一的朋友,而现在也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毁约。   好在钟意没有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反而站起身来,主动帮她拿电脑包,   林幼宁跟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周围女孩的窃窃私语中,一前一后地走出餐厅大门。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灿烂。明明那么温暖,却好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怎么都照不到她身上。   她坐上了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车载音响里播放的,依旧是她上一次坐在其中听到的歌单。   那个时候她还打趣过,问他车上放的怎么全都是情歌。而钟意笑着说,是为了让她听。   他营造出了一个虚情假意的空间,明明四面八方都漏着风,但是她因为贪恋那么零星半点的快乐,迟迟不肯走。   是她给了钟意伤害自己的权利。 第32章   一路上,林幼宁偏过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回到家里,打开房门,看到那一桌残羹冷食的瞬间,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圣诞夜。   然而,眼前的这一桌菜,是钟意做的。   没有多看,她微微移开眼,走进房门的时候,住在隔壁的Kevin刚好出来丢垃圾,两人无意间对视,林幼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对方的视线略过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钟意,没有任何回应,恹恹地从她身边走过。   直到他走远了,站在她身后的钟意才轻声开口:“姐姐,换个地方住吧。”   林幼宁装作听不见,换好拖鞋往里走。   身后的人关上门,跟过来几步,“他身上有大麻的味道。”   住在隔壁的邻居疑似嗑药这件事情她也猜到了,可是这不足以成为让她搬家的理由,毕竟除了这个邻居之外,她对这个房子的所有地方都很满意,至少也是打算住到自己毕业的。   见她始终不愿说话,钟意只好提醒:“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烦意乱,林幼宁看到沙发上那个占了一大块地方的玩偶,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坐,最后还是坐回了床沿。   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她现在其实很累,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再开机的手机,摁了两下,才发现没电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   钟意把昨晚做好的一桌还没动过的饭菜通通倒了,收拾好厨房,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要是累的话就睡一会儿吧。”   顿了顿,又低声补充,“我不会打扰你的。”   林幼宁把手机充上电,没多久,又听到他的声音:“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是在一家烤肉店,点单的时候,我发现你有选择恐惧症,所以后来每次一起吃饭,我都会帮你点单。点着点着,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就像是刻在我骨子里了,想忘都忘不掉。”   “我怎么不记得我们约过会。”她的视线仍旧盯着手机屏幕,口吻讥诮,“在哪里?床上吗?”   钟意微怔,很久才开口:“我从来没带任何人看过Allie,没让任何人住过自己的公寓,也没跟任何人一起逛过家居馆,买过日用品……”   林幼宁打断了他:“钟意,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指望我还能像以前那样,脱光了爬上你的床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立刻解释,“我是很想……可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因为我喜欢你,我会听你的话,不会让你生气。”   林幼宁刚想说些什么,手机屏幕就在这一秒钟亮了起来,缓慢地启动开机程序。   屏幕上跳出来一大堆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除了钟意之外,还有好几个程小安打来的未接电话。   她动动手指,正要回复,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幼幼,你在家吗?”   门外的人是程小安。   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因为联系不上而担心自己,林幼宁心里涌上一阵愧疚,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想要去开门,可是余光瞥过一旁的钟意,脚步又稍稍停顿。   她不想被程小安发现钟意在这里,更不想被以为自己和钟意还藕断丝连,不清不楚。   这个房间实在太小,没有什么能够藏身的地方,情急之下,她推了推钟意的肩膀:“你去衣柜里面躲一躲。”   顿了顿,又补充,“我让你出来的时候,你再出来。”   钟意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犹豫着叫了一声:“姐姐……”   但是林幼宁已经没有时间再跟他争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让他躲到衣柜里。   他静默片刻,还是照做了,等拉开衣柜大门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很小声地说:“你要快点回来。”   直到衣柜门重新严丝合缝地关闭,她心下稍安,走过去开了门,眼前浮现出程小安一张着急万分的脸。   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程小安似乎松了一大口气,顺着自己的心口埋怨道:“干嘛一整晚都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你要吓死我吗?”   林幼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胡乱找了个借口:“我没事,就是昨天……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刚刚才想起来充电。”   好在程小安也没有刨根问底,轻车熟路地换了双拖鞋进来,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调侃:“我还以为你被钟意绑架了。”   听到钟意的名字,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衣柜,耳边又听到程小安的声音:“我听店里几个小姑娘说,他最近消停得很,谁都约不出去,整天窝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干嘛。”   衣柜的隔音很差,她们说的话钟意一定能听到,林幼宁心乱如麻,没有注意到她在说什么,费尽心思地转移了话题。   程小安在她家呆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提出一起出去吃饭。   林幼宁连连答应,直到两人出了家门,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平稳下来。   今天是周末,她没有安排,因此陪着程小安吃完午饭之后,又去附近的商业街陪她买了几件衣服。   逛街的间隙,程小安告诉她,伏城最近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放着自己那么红火的店不管,跑来她现在工作的这家小店当什么特约纹身师,还对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林幼宁问她具体都说了些什么,程小安耳尖微红,支支吾吾了一通,却又不肯说了。   不过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林幼宁也能猜出个大概。   伏城原本以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愿意用感情绑架程小安,将她困在这个小小的纹身店里。   可如果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那么就不同了。   虽然这几年来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但是林幼宁心里一直觉得,伏城是喜欢程小安的,也一直以为,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程小安告白。   因为他看程小安的眼神跟看自己时,是不同的。   等到程小安心满意足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了。   她们约好了下周一起去看电影,然后分头去了不同方向的公交车站。   林幼宁坐在人声嘈杂的公交车上,心里始终不安稳,明明是在望着窗外发呆,眼前却又浮现出钟意的影子。   白到透明的皮肤,柔软蓬松的黑色头发,还有一双狡黠又天真的笑眼。   她忽然想,就算时光倒流,她还是会上钩的。   所以也没什么丢脸,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过不去。   站在走廊里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的指尖忽然有些抖。   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站在玄关,思绪停滞片刻才想起来,钟意可能还在衣柜里。   一路往里走,她停在衣柜外面,迟疑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周围静得可怕,没有丝毫回音。   在叫到第三声之后,林幼宁终于没了耐心,上前几步,伸手拉开了衣柜大门。   黑漆漆的衣柜里已经一片狼藉,原本分门别类依次挂好的衣服已经被丢得乱七八糟,钟意的身体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住膝盖,脑袋埋在她其中一条裙子里,脚边还有几个断开了的塑料衣架。   他在发抖,很剧烈地发抖。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等了很久才开口:“钟意,可以出来了。”   那个如负伤小兽般蜷缩着的身体,似乎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声音,稍微动了动。   等到钟意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林幼宁在他手背上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唇边也沾上了暗红色的血迹,那双意气飞扬的眼睛此刻灰蒙蒙的,毫无焦距。   手背上的那个牙印咬得很深,现在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钟意却丝毫不觉,下巴微抬,盯着她看了很久,原本昏沉沉的眼神逐渐清明。   林幼宁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蜷缩在衣柜里的人影突然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身体仍然在不断颤抖,那么用力地搂住她的腰,像狗狗一样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呼吸急促而滚烫。   林幼宁听着他剧烈的心跳,理智终于回笼,不自觉地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推开,耳边就听到他委屈地质问:“姐姐,你怎么才回来。”   闷闷的,尾音里还带着不明显的哭腔。   她的手只停顿了一秒,还是把眼前的人推开了。   五个小时前,让他躲进衣柜的那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到,钟意可能是有幽闭恐惧症的。   她明明想到了,可还是那么做了。   因为她已经被骗怕了,怕到不敢再相信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所以在那个仓促的瞬间,才会用这种近乎拙劣的方法去试探他。   可是试探出来了,又能证明什么呢?   又有什么意义呢。   钟意又凑过来了一些,拉着她的手蹭了蹭自己的侧脸。   少顷,像是还想抱她,但是最终没敢,慢吞吞地放开了她。   因为站得太近,林幼宁甚至能够闻到从他的伤口处散发出来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良久,她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忍不住说:“去医院看看吧。”   钟意似乎仍然有些茫然,视线跟着她落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上,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不用去医院,没事的。”   没再说话,林幼宁转身走到床头柜的位置,拉开抽屉拿出药箱,放到他旁边:“那你自己处理一下。”   气氛陷入一阵难言的静默,良久,他听话地半蹲下去,打开了那个药箱,沉默地为自己清理伤口。   他的指尖仍然是微微颤抖的,脸色也仍然苍白,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像是还没从刚才的封闭空间里走出来。   那个伤口看起来咬得很深,碘酒涂上去的时候,他的手背狠狠地缩了一下,应该很疼。   她记得钟意曾经是最怕疼的。   没有能够看完,当钟意咬着纱布包扎伤口的时候,林幼宁转身进了卧室,把厚厚的纱帘拉上,还嫌不够,又伸手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她和钟意之间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她没有办法再相信他了。   尽管已经亲眼所见。   钟意剥夺了她相信一个人的能力。 第33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靠在墙边怔怔出神,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透了。   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林幼宁稍稍犹豫,还是站起身来,拉开了纱帘。   客厅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茫月色,她看到钟意抱着她那条黑色长裙,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里似乎也不太安稳,他微蹙着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少顷,忽然翻了个身,呢喃不清地说着梦话。   反反复复,其实只有两个字——   “妈妈。”   林幼宁放慢了脚步,走到沙发旁边,半蹲下来看他。   寂静的夜里,她又想起了钟晴那天在天台上跟自己说的话,有关于钟意的童年,和钟意的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封闭空间,更不是黑暗,而是被抛弃。   所以,为了不再被抛弃,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任何人机会。   至于会以为自己被爱着,也不过是场错觉。   不知道又梦到了什么,钟意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侧脸无意识地在裙子上蹭了蹭,睡脸看上去很乖,很纯真。   林幼宁看了很久,视线才慢慢下移,落到了他捏着黑色裙摆的那只手上。   尽管室内晦暗,她还是能够看到层层纱布里,快要渗出来的暗红色血迹。   看起来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根本没有用心。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   距离纱布只差毫厘的时候,又触电般收了回来。   她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需要珍视的爱人。   而钟意把她当成一个新奇有趣的玩具,无须专一的床伴。   从一开始,他们就各自站好了位置,划好了界限,泾渭如此分明。   这是她吃尽了苦头才明白的事实。   林幼宁心如乱麻,倏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   电视机旁边的实木衣柜此刻已经一片狼藉,她走过去,心不在焉地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捡着捡着,无意间瞥见衣柜的木质门板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   林幼宁强迫自己移开眼睛,继续整理。   大概是她收拾衣架的时候发出了声响,沙发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回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形容苍白的少年。   两人对视几秒,钟意半蹲下来,接过了她手里断成两半的衣架。   “对不起,”他说:“我会帮你粘好的。”   林幼宁没有看他:“不用了,几个衣架而已。”   钟意置若罔闻,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衣架,转移了话题:“饿吗?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见她不说话,他又补充:“……出去吃,或者叫外卖都可以。”   林幼宁其实不饿,但是想到上次半夜胃病发作的情形,还是妥协了一步:“外卖吧。”   闻言,钟意像是松了口气,连笑容都生动起来:“好啊,想吃什么?”   美国的外卖系统不算发达,能够配送的店铺也很有限,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披萨炸鸡之类的食物,钟意边看手机边念店名,林幼宁随便选了一家披萨店,任由他下了单。   大概半个小时,外卖就送到了。   套餐里除了披萨之外,还有两罐冰啤酒,摆在桌上,没有人一个人伸手去拿。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沉默地坐在餐桌两端,谁也不说话。   夏威夷披萨上洒了一些林幼宁不喜欢的洋葱碎。钟意用叉子认认真真地往外挑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披萨放到了她的盘子里。   最终,林幼宁没吃那块披萨,他也没强求。   吃完之后,她有些受不了饭桌上的压抑气氛,径自起身,去浴室洗澡。   他们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房客,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却相顾无言,井水不犯河水。   而这是租约到期的最后一晚。   等她洗完澡出来,看到电视机又被打开了,屏幕上正在播放那部上次没有看完的电影。   而钟意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握着一罐冰啤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影画面,看得很认真。   荧幕上的光影不断变换,照出他那张青春明媚的脸,和线条分明的手臂。   那是林幼宁身边的同龄人所没有的,永远不会被摧折的蓬勃朝气。   永远向着光,永远年轻漂亮。   林幼宁站在浴室门口看了他很久,久到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又被电视荧幕上男女主激烈的争吵声拉回现实。   ——I love you, Dex, so much. I just don't like you any more.   说完这句话之后,电影中泪流满面的Emma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回过神,往前走了几步,钟意听到动静,稍稍回过头来。   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站起身来,伸手摸了她湿漉漉的发尾,很自然地开口:“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   林幼宁往后退了退:“不用了。”   “最后一晚了。”钟意没有松手,任由水滴渗进他手背上的绷带,“只是吹头发而已,这样也不行吗?你以前……都会帮我的。”   林幼宁没有回答,伸出手,慢慢将他的手腕从自己发间移开,停了停,又忍不住开口说:“你的手,重新包扎一下吧。”   钟意应该是听懂了她的拒绝,笑容因此变得有些勉强,垂着眼看了一眼染着潮湿血迹的绷带,心不在焉地说:“没事的,这样就好。”   她抿抿唇:“还是换条绷带,重新包扎一下吧。”   大概是她的态度罕见的强硬,钟意静默片刻,忽然开口解释:“其实不疼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说,“我也没有害怕,你回来就好了。”   林幼宁忽然有些恍惚。   因为那个曾经被咬到嘴唇都要可怜兮兮地对她撒娇埋怨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告诉她,其实不疼的,不用放在心上。   她没再坚持,也没再说话,从他身边走过,坐在了沙发外侧。   电影剧情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每一个画面每一句台词她其实都还记得,可是此时此刻,她的眼睛盯着屏幕,脑海里想的却是,电影结束,开始播放片尾曲的时候,钟意终于睡醒了,迷迷糊糊地蹭着她的侧脸问,电影好看吗。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身侧的人吻住。   他们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在沉缓的电影片尾曲中,缠绵地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湿吻。   就像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那样。   记忆停滞在这里,不肯再往前,林幼宁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拿起了遥控器。   就在快要摁下红色关机键的那一刻,身后的钟意忽然说:“我想看到结局。”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两次了,都没跟你看完。”   这部电影其实是一个悲剧,就在Dex终于认清自己的心意,想要和Emma长相厮守之后,意外发生了。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林幼宁放下遥控器,走进了卧室。   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她凑近看了一眼,发现是夏栀打来的视频电话。   犹豫了几秒,她扭过头,看到钟意暂停了电影,往浴室走,于是接起了这通视频。   手机屏幕里的光线很暗,夏栀应该是在自己的占卜屋里,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林幼宁看到她这幅样子,试探着问:“怎么?跟江亦遥吵架啦?”   “很明显吗?”夏栀摸了摸鼻尖,露出了染成彩虹色的指甲,口中忍不住抱怨,“江亦遥对我一点都不好,我不要再喜欢他了。”   林幼宁叹了口气:“说说吧,怎么回事?”   “昨天是愚人节,我想跟他开个玩笑,就骗他说要跟他分手,然后把他的电话号码拉黑了。”   夏栀看起来很委屈,“可是他当真了,不管我怎么哄他都不肯理我,原本订好的餐厅也取消了。”   林幼宁有些无奈:“那也不能拿分手来开玩笑呀,江亦遥那么喜欢你,听你说分手肯定很难过。”   夏栀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谁知道他会当真,一副我想分手就分手的样子,我就不难过吗?”   看到好友哭,林幼宁立刻又心疼了,连忙哄她:“好了好了,知道你难过,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厚着脸皮去找他和好,说几句好听的话,我保证江亦遥立刻就会反过来跟你道歉,求你原谅他。”   夏栀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真的吗?”   她立刻保证:“真的。”   夏栀吸了吸鼻子:“这是江亦遥第一次对我生气,我刚刚真的很慌,要不也不会现在打给你,你是不是打算睡了?”   就在此时,纱帘外忽然传来钟意的声音:“姐姐,你睡了吗?”   夏栀静了静:“刚刚是谁在说话?”   林幼宁硬着头皮否认:“没人说话啊,你听错了吧。”   “不可能。”她一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的模样,“幼幼,我跟江亦遥吵架都第一时间告诉你,可是你竟然连谈恋爱了都不告诉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幼宁想要解释,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钟意就拉开纱帘走了进来。   他好像刚洗完澡,换了一身白色家居服,黑色发梢湿漉漉地垂着,手背上的绷带也重新换过了。   这次好像用心了一些,因为伤口不再往外渗血了。   看到她正举着手机跟人说话,钟意微怔,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情绪不明地问:“这么晚了,在跟谁聊天?”   林幼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况,于是没有说话。   而她的沉默落在钟意眼里,却像极了某种默认:“是季从云吗?”   意识到手机对面的夏栀还在偷听,林幼宁的视线转回来,头疼道:“好啦,下次再跟你解释吧,我现在有点事,可能要先挂——”   话音未落,钟意忽然走近几步,站在了她身后。   手机屏幕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异性的脸,夏栀立刻愣住了。   看到对面是一个女孩之后,钟意眨了眨眼睛,眉眼如同雨过天晴般又明媚起来,甚至弯了弯嘴角,随意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夏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他,忽然伸手掐了自己一下:“这也太帅了吧。”   见林幼宁不说话,脸色也不好看,她疑惑道,“长成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想让夏栀担心,林幼宁控制着情绪,平静地侧过脸道:“你先出去吧。”   像是知道她不高兴了,钟意乖乖地点头,离开前,忽然弯腰,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像只偷腥的猫,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气氛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就是夏栀的一叠声质问,例如他们是怎么开始的,进行到了哪一步,以及是不是同居了。   林幼宁心烦意乱地又解释了几句,夏栀却不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兴致勃勃道:“对了,你把他的个人信息发我一下,比如生日啊星座啊之类的,我帮你看一下他的星盘。”   “……不用看了。”她沉默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视频挂断之后,林幼宁摁灭了床头灯,有些烦躁地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试图入睡。   可惜进入睡眠对她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没过多久,钟意就掀开纱帘走了进来。   外面的电视和灯已经都关掉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这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光线昏昏沉沉,模糊不清。   钟意像上次那样站在床边看她,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她身侧。没过多久,又伸出手,从她身后绕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寂静的房间里,他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姐姐,你生气了吗?”   林幼宁没有说话,于是他又说,“对不起,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这不是钟意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了,可是每一次她都不想听。   因为没有办法回答他,没关系。   “下次我们换一部happy ending的电影看吧。”说完,钟意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像是很不舍得松开似的。   “没有下次了。”她这么回答。   身后的人安静了一瞬,忽然靠过来,很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们身体贴着身体,没有一丝缝隙,能够清楚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感受到彼此皮肤传来的温度。   钟意紧紧抱着她,任由她不停挣扎,很久才说:“姐姐,我从前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可是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认真地追求你,认真地喜欢你,认真地向你保证,我会很乖,会听你的话,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林幼宁闭了闭眼:“你的永远是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他笑了笑,语调无奈又甜蜜:“永远是没有期限的。”   永远。   她竟然在跟钟意这样的人讨论永远。   “我们之间没有永远,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明天天亮之后,拿着你的东西,离开我家。”   “我没忘,我也不会对程小安怎么样,我知道你在乎她。”他低低道,“我只是太想你了,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你,所以才……”   钟意说到这里,忽然低下头,吻了吻她发端,“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可是你能不能再等等我。我会变好的,会变回你喜欢的样子,所以别不要我,好吗?”   一室黑暗里,林幼宁微微垂眼,看到了搂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和层层裹缠着的白色纱布。   这么漂亮的手,他也舍得咬出一个这么狰狞可怖的牙印。   她知道钟意有洁癖,从前每个晚上,就算再荒唐,结束之后,他也会抱着自己仔细清理,然后干干净净地入睡。   今晚他又是怎么洗漱的呢。   手背上的伤口沾到水,应该很疼吧。   身后抱着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落到她耳后,很痒。   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会等到她的答案。   林幼宁怔怔望着眼前的斑驳墙壁,又想到了那部电影的结局。   Dex付出了那么多教训,变成了一个终日用酒精和药物麻痹自己的,糟糕的,黯淡的,自负的人,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所爱。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在那么普通的一天,一个小巷的尽头,上帝挥挥衣袖,干脆利落地带走了他的天使。   电影尚且不能善终,更遑论人生。 第34章   日光爬上窗沿的时候,林幼宁被房间里的动静吵醒了。   她说不上声音的来源是哪里,也没有立刻睁开眼睛,等待了一段难以计数的时间过后,她听到了浅浅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了,没过几秒,林幼宁感觉到温热的掌心贴在了自己脸颊上。   不想面对眼前的人,迟疑了几秒,她装作熟睡的模样,一动没动。   钟意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而后掌心一路向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又用指腹来回摩挲她的嘴唇。像是在对待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   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生怕吵醒她,不多时便离开了。   还没等林幼宁松口气,忽然之间,钟意俯身过来,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很凉,像一块冰似的贴过来,汲取着她唇上的温暖,然后逐渐融化。   没有试图撬开她的牙关,也没有其他的入侵动作,这个吻脆弱得如同清晨露水,无关情欲。   当走廊里传来Kevin和谁的说笑声时,钟意极克制地从她唇边离开了。   林幼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嘴唇上残留的温热触感也让她坐立不安,此时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没过多久,她听到钟意近乎呢喃的低语:“姐姐,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卧室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丝毫回音。   “应该不会吧。”他自嘲地笑了。   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做什么,钟意帮她盖好了被子,又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就起身离开了。   直到房门被人打开,又关上,林幼宁终于睁开眼睛。   她仍然保持着那个侧躺的姿势没有动,过了很久,才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   房间里静到落针可闻,晃了晃脑袋,林幼宁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任何跟他有关的事情,如往常一般起床洗漱。   换好衣服走到客厅的时候,她在餐桌上看到了一份还冒着热气的早餐。   是她喜欢的红豆薏米粥。   她把视线移开,下一刻,又在沙发上看到了那只熟悉的,憨态可掬的金毛玩偶。   玩偶的胸口上还贴着一张明黄色的便利贴。   慢吞吞地走近几步,林幼宁伸手揭下了那张便利贴,看到上面写着一行简短的英文,大意是这个玩偶留在这里,随她处理。   她垂眸望着便利贴上行云流水的熟悉笔迹,半晌,发泄般把这张便利贴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衣柜此刻已经被整理干净,那个断掉的衣架也被粘好了,然而中间那道裂痕仍旧清晰刺眼,永远无法完好如初。   断了就是断了。   **   四月对林幼宁来说,是极其忙碌的。   她开始频繁地往返校园,参加各式各样的final和meeting,毕业论文也临近ddl。   将近五年的phd,转眼间就走到了尾声。时光太匆匆。   季从云打电话约她吃饭的时候,林幼宁刚结束一场final presentation,正在跟组员闲聊,挂断电话之后,她怔怔出神,身边的Sabra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   下午四五点才回到家,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在出门之前打扮一下自己。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化过妆了,此时此刻坐在梳妆台前也静不下心来,非常潦草地化了个淡妆,打开首饰盒想找一副耳环戴上。   她的首饰不多,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能放得进所有了,可是她打开盒子的那个瞬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被随意放在其中的,一枚陌生的戒指。   指环上整齐镶嵌着一圈切工小钻,躺在这个简陋的首饰盒里面,和其他粗糙的饰品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闪闪发光。   林幼宁确定这不是她的东西。   她伸手取出了这枚戒指,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   和它的主人一样,很美,很矜贵,却也很易碎。   没有试图戴在自己的手指上,甚至连比划尺寸的动作都没有,片刻过后,她又把戒指重新放回到首饰盒里,像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林幼宁准时到达了那家仅有十分钟路程的西餐厅。   和往常一样,季从云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他总是早到。   西餐厅里的布局结构很开阔,每张餐桌中间的位置都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白玫瑰。   林幼宁的视线在其中一朵白玫瑰上稍作停留,然后在服务生的带领下一路往里走。   头顶的光线是很有情调的暖黄色,季从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穿着一件浅色衬衫,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段修长有力的手臂,和手腕上的石英砂表盘。   熟悉的靠窗位置,和熟悉的脸,让她有一种恍如初见的错觉。   隔着一小段距离,季从云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直到林幼宁走近,在他对面落座之后,季从云还是用那种格外专注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笑着对她说:“你今天很漂亮。”   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打开菜单,装作很认真的样子逐页浏览。   怕对方等着急,最后她还是放弃单点,选了一个推荐套餐。   他们简单地聊了一下近况,听季从云提起自己的工作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已经来到这里快两个月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自己的这次外派大概在三个月左右。   那个时候她以为三个月很漫长,没想到转瞬即逝。   看出来她在走神,季从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跟我说话这么无聊吗?”   “啊?怎么会。”林幼宁立刻清醒过来,连连摇头,“只是在想,时间过得好快。”   他闻言,沉默片刻:“是啊,转眼就过去两个多月了。”   停了停,又说,“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这么一想,这次外派很值得。”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   大概是听出了她话中的困惑,季从云看着她,柔声道:“大学的校园里,你曾经跟朋友来看过我打篮球,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幼宁点点头,试图回想起他穿着球衣神采飞扬的模样,“学长那个时候很受欢迎,学校里很多女生都喜欢你,包括我室友。”   季从云垂眸望着花瓶里的白玫瑰,语气分不清是怀念还是遗憾:“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也是因为喜欢我,才来看我打球,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只是陪室友。后来你室友跟我告白被拒绝,你也就没再来过了。”   林幼宁愣了愣,还没理清回忆,又听到他的声音:“其实我当时也想过跟你告白,还偷偷写了一封情书。我那个时候没谈过恋爱,情书也不知道怎么写,删删改改,进度很慢,后来……没等我写完,你就跟别人在一起了。”   季从云抬眸望向她,神情从容而释然,“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也只能把那封情书丢掉了。”   餐厅里气氛幽静,只偶尔能听到隔壁桌的笑声和刀叉碰撞声,林幼宁脑袋里乱糟糟的,试图回忆起一些大学期间与他有关的片段,然而千头万绪,仍然找不到出口。   如果不是那场被迫的相亲,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这个人了。   “其实我也很抗拒相亲,可是当阿姨把你的照片发给我之后,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季从云眼底有薄薄的笑意,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看上去也并不为往事所困,“在餐厅等你的那十五分钟里,我想了很多,可是等你到了之后,我才发现,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对不起……”这句道歉几乎是她脱口而出的。   “没什么好道歉的,能够重新认识你一次,也很好。”他的口吻很包容,“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你,我还是很心动。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了。”   微暗光线照亮了季从云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和含着笑意的双眼,好像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用担心,可以无条件地选择信任。   林幼宁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思绪乱成一团,很久都没有回答。   最后浮现在耳边的,仍然是母亲曾经在视频里的叮嘱。   ——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别再任性了,好吗?   母亲说得没错,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能一直任性,也不能一直做出错误的选择。   手里的银质刀柄被她握得生疼,林幼宁终于回过神来,犹豫片刻道:“其实……我觉得我现在很糟糕,可能配不上你当年的喜欢了。”   季从云闻言,神情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幼宁,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一段话。”   他一边回忆,一边叙述,“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   林幼宁听着听着,险些红了眼眶。   就在这个不恰当的片刻,她又想起那首歌,想起那句,快乐再光临,可惜我没能力重生。   出门之前,当她选择坐在梳妆台前的是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   眼下的这个机会,如果这次错过,下次可能就不会再有了。   ——做回一个平凡的,普通的,不会受伤,不怕失望的正常人的机会。   “学长,我答应跟你试试。”   终于,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第35章   五月初,林幼宁正式毕业了。   校园于她而言,曾经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让她日日夜夜备受折磨,恨不得立刻逃离。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又觉得有点舍不得。   从研究生入学的那天开始,七年多的时间,她几乎走遍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看遍了校园里日出日落的景色。   这里像极了她的第二个家,虽然没有成为她的避风港,却承载了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毕业典礼的当天,一大早,林幼宁就起来洗漱化妆,裙子外面套上了学院发放的学位服,一件长长的斗篷外袍,心理学院的学位服颜色是干净的天蓝色。   下楼的时候,她在小区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看到了程小安那辆熟悉的红色敞篷。   夏天到了,车子的敞篷被降下来,程小安也穿了一条放在平时绝对不会穿的,剪裁款式偏正装的红色长裙。   她戴着一副黑色墨镜,双手交叠着搭在车窗外面,看到她,立刻笑眯眯地开口:“Congratulations,林幼宁同学,在你头发没掉光之前,可算是熬出头了。”   两人打趣几句,她上车之后,发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礼物盒,于是拿了起来。   程小安一边倒车一边解释:“给你买的毕业礼物,等你晚上回家了再看啊,不然就没有惊喜了。”   “怎么还买礼物,太浪费了。”   “这怎么能叫浪费呢。”程小安开着车,一本正经地解释,“你想想你这辈子还可不可能再有下一次博士毕业的机会,一生一次,还不够珍贵吗?”   林幼宁失笑,小心翼翼地把礼物盒装进了自己的单肩包里,没再与她争论。   毕业典礼举办得非常盛大,也非常有仪式感。   校园里里外外被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穿着各学位服的毕业生,和身旁热热闹闹的亲友团。   她们把学校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停车场全部跑遍了,也找不到一个空闲的车位,眼看着毕业典礼就要开始入场了,程小安只好让她先过去,自己到外面停车。   林幼宁顺着路边的标识牌一路往入场的方向走,途中接到了季从云的电话。   两个人聊了没多久,她就到达了礼堂入口。   原本她是给季从云送了邀请函的,但是不巧,他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会议要参加,所以不能到场。   林幼宁非常理解,并无失落。   回想起来,上周她在那家西餐厅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那晚季从云送她回家,在她临下车的时候,他靠过来吻了她。   林幼宁并不讨厌他的吻,但也不会因此脸红,或者心跳加速。   成年人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礼貌,克制,留有余地。   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礼堂入口处已经人山人海,她排在队伍的尾巴里,缓慢前行。   今天是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毕业典礼,触目所及之处全都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学位服,像斑斓海洋,要把礼堂淹没。   林幼宁排在毕业生的队伍里,一路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坐在了礼堂左侧,心理学院的区域。   她旁边坐着的,刚好是同一个小组的组员,Sabra。   Sabra今天罕见地画了一个大浓妆,眼皮上面贴满了亮晶晶的碎钻,博士帽上面也涂满了五颜六色的图案,上面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小孩,还有她的两只猫。   大家对于参加毕业典礼这件事情好像都很重视,这么一对比,她的博士帽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画,好像是敷衍了一点。   正胡思乱想着,就收到了程小安的微信,说她已经到了,在第六排坐着,视野很开阔。   礼堂很大,有点像是演唱会现场,分内场和看台,内场坐的是教师和教授,看台坐的是毕业生的家长亲友。   林幼宁忍不住扭过头,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果然看到了人群中的程小安。   她手里还抱着一个相机,应该是笑着的,正在用力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挥手。   不多时,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开场音乐是美国国歌,所有人都脱下礼帽,起立跟唱。   曲毕,市长上台致辞,林幼宁没有认真听,无非就是一些学校是如何为城市选拔人才之类的官话。紧接着还有校长,学院院长和特邀嘉宾的一连串讲话。   等到所有致辞都结束,终于到了排队颁发毕业证书的阶段。   最后登台的是心理学院的院长。   Sabra原本等得昏昏欲睡,一听到台上院长熟悉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开始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院长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手册,先是恭喜了一下大家,然后又特意念了学院里几位学业成绩优异的学生姓名,其中包括林幼宁和身边的Sabra。   观众席上掌声热烈,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   在一阵庄严肃穆的背景音乐里,林幼宁和其他人一同站起来,按照顺序排队候场。   此时此刻,心理学院的所有教授已经在台上围成了一排,而院长则站在中间,逐一宣读名单,颁发学位证书。   林幼宁站在长长的队伍里,听着院长一位一位地宣读毕业生姓名,莫名其妙感到紧张,连手心里都冒着薄薄的汗。   几乎是无意识的,她转头望向观众席,试图寻找程小安的身影。   混乱无序的噪音里,密不透风的观众席间,她还没找到程小安,就跟另一个人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在周围一众形形色色的亲友团里,少年那张青春新鲜的脸,格外有吸引力。   他穿着一身简约低调的黑色西装,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坐在人山人海里,目光追随着她,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林幼宁愣了愣。   因为在那么多重要场合里都随心所欲的人,竟然在今天穿了正装。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钟意穿上西装的模样。   两人视线相交的那短短一瞬,他忽然低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然后横过来高高举过头顶,仍然冲着她在笑。   林幼宁的视线微微上移,看到了手机横屏上,纯黑底色里,正在缓慢滚动着的,大写加粗的英文字幕:   Congratulations, my cutie.   When we were in university,   I had a crush on you.   ……   林幼宁看完了一整串滚动的英文,忽然记起,这句话是那部电影里的其中一句台词。   是Emma曾经对Dex说过的。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白人大叔似乎觉得很有趣,盯着他手机屏幕里的滚动英文看,时不时转身笑着跟自己的妻子说着什么。   而他好像并不觉得丢脸,仍然举着那个堪比“示爱”的手机,笑嘻嘻地看着她。   就在此时,台上忽然叫到了她的名字。   林幼宁立刻移开眼睛,没再看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踩着台阶,向前走。   院长笑着把学位证书递到她手里,对她道贺,然后合影。   一套流程走完,林幼宁拿着证书往外走,逐一跟台上的其他教授拥抱,道别。   路过李梦秋的时候,对方眼里噙着泪花,伸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直到林幼宁和其他同学一起下了台回到原本的座位上,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在刚刚和教授拥抱的时候。   原来离开即将校园步入社会是这种感觉。又期待,又忐忑。   毕业典礼进行至此,已经可以离开了,旁边很多人都还留着等待最后拍全场大合影,林幼宁怕程小安一个人等着太无聊,于是给她发了条微信,就低着头从礼堂后门悄悄地溜了。   等她回到礼堂正门门外的时候,程小安还没有出来。   五月的阳光明媚到有些刺眼,林幼宁抬手遮了遮,在旁边找了个长椅坐下,百无聊赖地等待。   没过多久,闹哄哄的周围,忽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以为是程小安来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白玫瑰,那双弧度漂亮的眼睛望着她,轻声开口:“姐姐,毕业快乐。”   说完,他把手里的花递了过来。   林幼宁没有去接那束花,平静地答:“谢谢。”   校园里人来人往,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偶尔能听到隐约的蝉鸣。   在黑色的映衬下,眼前的人白得好像在发光。   钟意俯下身来,把那束白玫瑰放到了她腿边。少顷,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把我们的事,告诉我爸了。”   林幼宁微怔,心里生出些许荒诞错乱感来:“我们的事?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们不会分手的。”   周围有很多女生都在打量他,而钟意浑然不觉,好像眼里只有她,“你身上还有我的红线。有它在,你就是我的,要永远跟我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分手。”   红线。   林幼宁险些忘了,她曾经那么那么地喜欢这个人,喜欢到生平第一次走进纹身店,借口想去掉那颗痣,而在腰上纹了一条专属于他的红线。   原来人在坠入爱河的时候,真的会变得愚蠢可笑,面目全非。   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腰后的那片皮肤,她嘲讽地笑了:“红线是会断的。在去年圣诞节的那个晚上,它就断了,你感觉不到吗?”   从一开始就不牢固的东西,迟早会断。   “……红线是不会断的,绑上了,就是一辈子。”   钟意低低反驳。   视线落在她手背上,像是不想再与她争论,他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戒指不喜欢吗?”   他提到这两个字,林幼宁才发现,他的左手中指上,已经戴上了和那枚戒指几乎一模一样的情侣款。   她抿抿唇:“我已经丢掉了。”   “没关系,”钟意看着她,口吻温柔,“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再给你买。”   林幼宁抬起头看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只要是你买的东西,我都不会喜欢,也不会接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霎。   他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夹,和那束花紧挨着,放到了她的腿边:“毕业礼物。”   顿了顿,又说,“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一起丢掉吧。”   林幼宁的视线仍旧直视前方,仿佛对他的礼物和他的人,都没有一丝兴趣。   只剩厌烦。   夏日午后,阳光越发猛烈,空气里闷闷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额头沁出了薄薄的汗,底妆也开始慢慢融化。   旁边围着一堆穿着学位服的外国人,边走边笑,正在欢呼雀跃着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很吵。   钟意静静看着她,良久,轻声道:“那我走了。”   她垂着眼,没有回应。   放在腿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想着应该是程小安出来了,林幼宁立刻低头去看。   耳边倏然又听到钟意的声音——   “姐姐,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再看我一眼。”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能不能……用还喜欢我的眼神,再看我一眼。”   这次没有停顿,林幼宁目光专注地看着手机,语气平淡到毫无起伏:“不能。喜欢是装不出来的。”   面前的人沉默下来,却没再说什么,慢吞吞地转身离开了。   直到他走出很远的距离,远到连背影都看不见,林幼宁才伸手拿起了那份文件夹。   她打开外包装,抽出里面一叠厚厚的A4纸。   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这是一份购房合同。   合同上的房屋地址那一栏,白纸黑字写着的,是Baseline那条路上的,那栋她曾经当做精神支柱的,朝思暮想的房子。   购买人是钟意。   潦草看完了第一份合同,林幼宁又翻到了压在底下的第二份文件——   房产赠与书。   赠送方写着钟意的名字,已经签好字盖好章了,而受赠方是她。   签名栏还空着,像是缺了一块似的,在等她补全。 第36章   林幼宁还没把手里的合同看完,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发现是程小安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把手里的文件塞进了背包里,程小安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她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对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为了庆祝她博士顺利毕业,晚上,她和程小安又去了Chinatown里的那家海底捞。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一年前的暑假。   那时候钟意死缠烂打地跟过来,哄了她一路,乖巧听话地像是她的小尾巴。   相遇太美好,回忆却面目全非。   她们像往常一样点单,涮食材,聊天。默契得仿佛那个人根本就没来过,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们两个人。   回想起来,明明那一天,程小安就已经提醒过她了。   而她沉迷在这份虚假的温存里,听不进去任何劝告,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还愚蠢地告诉他,喜欢一个人,想要相信他,并不可耻。   当时钟意心里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是不是很讽刺地想,她该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以后会不会很麻烦,会不会甩不掉。   在这种近乎自虐的猜测中,她终于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份合同,和那枚戒指。   程小安跟她聊了很多纹身店的趣事,比如一对情侣来纹情侣纹身,过了不到一个月,两人分手了,又一起来洗纹身。   听到这里,林幼宁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洗纹身疼不疼。   程小安一愣,连声追问她是不是嫌自己的技术不好,又吓唬她说洗纹身很疼,还有可能洗不干净,会留下痕迹。   她不知道这个纹身的来历,林幼宁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口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海底捞一直营业到凌晨两点,她们聊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隔天一早,林幼宁正式入职Unicorn,成为了儿童心理咨询及亲子关系治疗方面的一名实习生。   通常来说,实习生的工作内容是偏后台的,比如分析整理过往案例,或者更新网站的相关内容,最多也就是帮忙接电话,做初诊接待。   基本是不可能接触到来访顾客的。   林幼宁做足了功课,可是她入职的第一天,就被自己的直属上司,之前面试过她的Michelle直接带到了诊室。   在填写完一份基本职业操守保密协议之后,她作为Michelle的助手,旁听了心理治疗的整个过程。   一天下来,受益良多的同时,林幼宁也感到有些困惑,因为这些不是一名实习生能够接触到的工作内容。   然而,Michelle下班之前给她布置了一大堆工作,熬夜加班的同时,她也没空再去多想了。   整整一周,她几乎不眠不休。   初入职场,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她好像回到了入学的第一天,面前摆着很多学不完的东西。   只要进入工作状态,林幼宁就会全神贯注,即使是对着电脑工作到天亮,也丝毫不觉得累。   周五晚上,季从云打来电话,说明天有一场重要的晚宴需要女伴,问她有没有空。   这一周以来,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工作,也没什么时间跟季从云见面,想到他这趟外派很快就要结束了,林幼宁有些内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   连着好几天睡眠不足,她觉得自己的气色很差,出门之前特意敷了面膜,化了个很精致的妆,还戴上了程小安送的毕业礼物,一副珍珠耳环。   下楼的时候,季从云的车已经停在外面。   林幼宁一上车,就看到了放在后座上的购物袋,她当时没有多想,可是临到目的地的时候,季从云却突然说,那是送给她的毕业礼物。   车子稳稳驶进地下停车场,季从云一边找停车位,一边示意她打开购物袋。   粉色盒子里躺着一双亮晶晶的银色高跟鞋,闪到她移不开眼睛。   季从云侧身看她,笑着提议:“要不要试一下?没有事先问过你,也不知道尺码合不合适。”   林幼宁只好打开车门,把鞋子放在地面上,穿进去试了试,发现很合适。   季从云下了车,绕过来,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看到这双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说完,他半蹲下来,把她原本的高跟鞋装进了鞋盒里,又伸手过来牵她。   盛情难却,林幼宁只好穿着那双银色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等到她们进了电梯,一路抵达顶楼,向入口处的保安递上邀请函的时候,林幼宁才发现这场宴会的等级和规格,看上去比之前她陪同季从云参加的任何一场都要高。   她甚至在一旁看到了好几个,在当地新闻报纸里才能看到的政界官员。   季从云的视线跟着她的方向望过去,低声为她解惑:“前段时间市长竞选,最后上任的是一名美籍华裔。“这么多年以来,美国也没几个华裔市长,华人圈里已经炸开锅了,现在人人都想讨好他,这场晚宴也是为了这位新市长举办的。”   林幼宁平时不怎么关注政界,也不在意市长轮换,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季从云领着她一路往前:“这位新市长的中文名叫钟成,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听说过。”   “……姓钟?”   “嗯,上次我们在画展上碰到的那位钟晴,就是他的妹妹。”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感慨,“我听人说,这兄妹俩一个在政界,一个在商界,这些年来名头越来越响,算得上是华人圈子里的领袖人物。”   林幼宁的身体有些僵硬,站在原地,迟迟迈不开脚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微弱不可闻,她胡思乱想了一通,又抬起头在觥筹交错间寻觅,好在没有发现钟意的身影。   钟意跟父亲的关系这么差,不一定会来,想到这里,她心下稍安。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季从云带她穿过人群,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去跟其他人交际。   直到他的身影模糊在人潮中,直到台上的主持人开始讲话,林幼宁的情绪才慢慢安定下来。   都这个时候了,钟意还没来,他肯定是不会来了。   忽然,满目衣香鬓影中,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顾霏霏。   人群中的顾霏霏依然打扮得像一位高贵的公主,举手投足优雅自如,此时此刻,正往她坐着的方向走来。   林幼宁其实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这个人,却也没有露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直到两人之间只有半步之遥的时候,顾霏霏端着酒杯停了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好久不见。”   停了停,见她不接话,咬咬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开口,“对不起。”   一瞬间,林幼宁甚至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而那个记忆里总是高高在上,对谁都不屑一顾的顾霏霏,此刻看着她,用示弱的口吻说:“关于之前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我很抱歉。如果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   “补偿?”林幼宁把这两个字咬在牙尖,觉得实在可笑,“只要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永远都不再出现,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了。”   顾霏霏的脸色变了变,最后还是压着脾气,轻声道:“我可以消失,但是我希望你能回到钟意身边。”   林幼宁微怔,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道歉,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你喜欢钟意?”   气氛似乎凝固了一瞬,但是很快,顾霏霏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喜欢钟意。”   台上的主持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底下的人忽然开始鼓掌,几秒过后,有一位明星上台表演。   顾霏霏的表情很平静,没有羞赧,也没有伤心,甚至还对着她笑了笑:“喜欢钟意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吧?这么多年,他身边从来都不缺人喜欢。”   林幼宁回过神来:“所以呢?”   顾霏霏声音低了下去:“所以他的喜欢很难得,也很珍贵。”   此情此景实在荒谬,她闭了闭眼:“所以我的喜欢就不值一提,可以被随意践踏吗?”   顾霏霏沉默下来,良久才说:“他对你是真心的。”   林幼宁闻言,有些嘲讽地笑了,“他的真心我不要了,你喜欢的话随便拿走。毕竟你们才是一路人。”   说完这些话,她心里其实并不快乐,却很快意。   脑海里又闪过被顾霏霏她们孤立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提心吊胆地失眠到天亮,生怕第二天又会有什么折磨她的新花样。   如果钟意是她美梦的毁灭者,那么顾霏霏就是她噩梦的制造者。   噩梦那么那么痛,却仍比不上美梦破碎的那一瞬。   顾霏霏低头抿了一口红酒,好像并没有被激怒,“除了是我喜欢的人之外,他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对我来说,他开心快乐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我不奢求。”   林幼宁起身,口吻冷漠:“他开不开心快不快乐,跟我没有关系。”   没等她迈开脚步,顾霏霏就叫住了她,好半天,才有些艰难地说,“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道歉怎么补偿都可以。钟意毫不知情,我希望你不要迁怒他。”   “说实话,看到你这幅样子,真的挺好笑的。”   林幼宁转过身去,没有看她,“上帝的确是公平的,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就算是我不要的东西,你也拿不走。顾霏霏,你真的很可怜。”   说完这些,她没再停留一秒,径直向前走了。   没走多远,迎面就碰到了回来找她的季从云。   季从云握住她的手,有些抱歉地问:“是不是等着急了?”   “没有。”林幼宁笑着摇摇头,强迫自己把脑海里任何与顾霏霏有关的回忆都删得干干净净,语调轻松道,“就是饿了,想吃点东西。”   季从云微微松了口气,拉着她往前走:“走,我们去拿好吃的。”   宴会厅两旁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餐点,中式西式一应俱全,她却没什么食欲,随手拿了一块蛋糕。   餐盘里的蛋糕还没吃完,忽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林幼宁抬起头来,才发现台上站着一位陌生男人。   季从云转头看了一眼,悄悄对她说:“他就是钟成。”   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她稍稍抬眸,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男人和钟意有六分相似的脸。   眉骨、鼻梁、下颌线,都那么像,唯独那双眼睛,生得截然不同。   台上的钟成眉眼低垂,漆黑的眼眸冷得像冰,毫无感情。   这样看来,钟意那双狐狸般的弯弯笑眼,应该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林幼宁的思绪慢慢飘远,直到钟成开始讲话。   他的声线低沉而有磁性,是唯有过尽千帆后沉淀出来的成熟从容,身上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强烈分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宴会厅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在毕恭毕敬地听他讲话,恨不得连呼吸声都放轻。   林幼宁曾经听程小安跟她八卦过,据说钟成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后来有一次去中国出差,认识了钟意的母亲,结果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结婚之后,妻子不愿意来美国生活,他也不强求,就这么来来回回地两头跑。结果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离婚了。   离婚后那么多年,钟成一直单身,没有再娶。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说到最后,程小安还感慨了一句——真看不出来,钟意的爸爸竟然还是个情种。   传言千变万化沸沸扬扬,却没人能猜到,他们离婚是因为钟意的母亲出轨。   如果不是钟意亲口告诉她,她也不敢相信。   等到台上的钟成发言结束,鞠躬下台的时候,林幼宁心不在焉地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忽然在人群里,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钟晴的身影。   心里一惊,她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心想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就在此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舒缓悠扬的钢琴乐,季从云转过身来,笑着对她伸出了手:“可以跟我跳一支舞吗?”   林幼宁无法拒绝,只好牵起了他的手。   轻缓的舞步里,季从云垂眸望着她,轻声问:“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是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立刻摇头:“没有,只是……只是想起了工作上的事情而已,所以有点走神。”   “你最近刚入职,是比较辛苦,等时间久了,适应了,就会轻松不少了。”   季从云搂着她的腰转了半圈,又温言道,“心理咨询方面的知识我不太了解,不过要是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一定会认真听的。”   林幼宁有些感动,正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的熟悉身影。   是刚刚在台上发过言的钟成。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脸色也不太好,正在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   视线跟着转过去,下一秒,她动作一滞,差点被季从云的脚步绊倒。   因为站在钟成旁边,那个满脸写着无所谓的少年,是钟意。 第37章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领口松松垮垮系着一条黑色领带,被包裹在衬衫里的腰又细又窄。一边跟钟成说着话,一边不耐烦地在往下拽自己的领带。   连这么普通的一个小动作都令人心动。   即便是在这么隆重盛大的社交场合里,即便他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仍然万众瞩目。   意识到自己的舞步乱了几拍,林幼宁立刻回头,试图让自己抛掉杂念,只专心于当下的一支舞。   几秒过后,还是有些烦躁地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学长,跳完这支舞,我们就先走吧?”   季从云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问:“是碰到认识的人了吗?”   “不是。”她想也不想就摇头,顿了顿,又意识到这样回答是在撒谎,一时有些迟疑。   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季从云却很包容地笑了,搭在她腰间的手稍稍往上,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如果是不开心的事,不想说也没关系。”   林幼宁咬了咬唇,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坦诚感到万分愧疚。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就不能总是被困在那个名字里。   终于,她鼓起勇气开口:“其实,我认识钟意。”   这句话说得太过艰难,她不得已稍稍停下来,“我跟他……曾经在一起过。”   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打断:“只是曾经吗?”   此时一支舞已经跳到尾声,行云流水般的钢琴乐也渐渐停歇,偌大的舞池里,人们原本的说小声和舞步声戛然而止。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摁下了暂停键。   林幼宁微怔,好半天才侧过脸。   那个刚刚还离她很远的人,此刻近在眼前。   近到那股淡淡的花香又刺激了她的嗅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咫尺之隔的地方,钟意定定地看着她,那张原本灿烂明媚的脸此刻毫无表情,眼底好像下着薄薄的雪,冷得快要结冰。   季从云的目光也跟过去,像是在打量他,也像是在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种沉默让林幼宁感到心慌,张了张嘴,她试图说些什么,耳边却听到钟意的声音:“姐姐,你为什么要跟他跳舞?”   停了停,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又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手腕被握住,尽管力道并不大,却还是让她局促不安,下意识地开始挣扎:“……你又在发什么疯?放手。”   “回答我。”他置若罔闻,“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还没等她挣脱开,季从云突然开口,不悦道:“不好意思,请你先放手。”   似乎这一分一秒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钟意微微移开眼睛,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察觉到周遭汇聚了越来越多的目光,那种被人当成小丑一样看笑话的难堪和无力感再一次将她笼罩。   林幼宁控制着情绪开口:“钟意,有什么话等晚宴结束了再说吧,你爸爸现在就在旁边看着,别闹了。”   “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一点都不在意,是吗?”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夹杂着不明显的哽咽,像极了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林幼宁移开眼:“我跟你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说什么,我都不用在意。同理,我想跟谁跳舞,也请你不要指手画脚。”   “姐姐,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少年看着她,眼眶微红,“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   她闭了闭眼,“别再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了,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就算是游戏,也请你适可而止,因为真的,一点,都不好玩。”   “你以为我在跟你玩吗?”   钟意握着她的手,忽然上移,用力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林幼宁,你以为我身边缺人吗?你浑身上下有哪一点值得我跟你玩到现在?”   他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难过,“是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对你究竟是不是真心,你比谁都清楚。”   寂静无声的空气里,他的心跳太剧烈,太滚烫,让林幼宁有一种正在被灼烧的错觉。   她垂眸,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钟成,越发心烦意乱,想要赶快结束这场闹剧。   就在此刻,从刚刚开始就没再说过话的季从云,一把抽回了她的手,将他们隔开。   “麻烦你放尊重一点,想说什么就好好说,不要对我女朋友动手动脚。”   “你女朋友?”   钟意闻言,嗤笑一声,神情里有着她从没见过,却浑然天成的傲慢自恃。   “趁我没生气之前,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或者我现在就叫保安过来赶人,你自己选。”   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林幼宁担心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急急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右手却突然被季从云牵住。   “我没事,别担心。”   视线落到他们交叠的双手上,钟意的视线缓慢往上,最后落在她眼里:“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吗?你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才过了多久……你就想和别人在一起?林幼宁,你的感情,你的承诺……就不廉价吗?”   “好了,都少说几句。”   说话的人是忧心忡忡的钟晴,她走到钟意旁边,伸手替他系好了松松垮垮的领带,语气仍然是关切的,“今天是你爸爸的gala banquet,这么多叔叔阿姨都在旁边看着呢,就算是天大的事也要先放一放,听话,好不好?”   而身为父亲的钟成,直到此时此刻,依旧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林幼宁知道他们关系不好,却没想过,会僵到这个地步。   季从云转过头,轻声道:“幼宁,我们走吧。”   不愿意在这里再呆一分一秒,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跟着他往外走。   忽然。   有谁跟过来,站在前面,挡住了他们的脚步。   “小钟先生,别这么幼稚了。”   虽然已经动怒,季从云的口吻仍然平和,维持着作为一名成年人和长辈该有的体面,“命中注定不是你的东西,强求不来。”   “我跟她就是命中注定,强求的人是你。”   钟意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神情阴郁,“放手,她不能跟你走。”   “我要是不放呢?”季从云微微眯起眼睛,“你想怎么样?”   话音未落,眼前的少年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反手狠狠一拧。   似乎没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钟家人的面突然动手,季从云躲闪不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撞到了墙面上。   钟意的动作很快,而且干脆利落,像是进行过专门的格斗训练。   面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林幼宁脑袋倏地一片空白,几秒后才想起阻拦。   原本安静的人群也开始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而面前的钟意微微弯腰,用力拽着季从云的领口,忽然一拳挥下去。   这次已经有了防备,他偏过头去,堪堪躲开了。   再好的脾气也忍受不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挑衅,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出手毫无保留,谁都不肯退让。   就在场面快要不受控制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愠怒的声音——   “够了!”   大概是这个声音里天然的威慑力,季从云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开始整理自己的衣领,转眼间,又变回了那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   原本喧哗的人群也瞬间鸦雀无声。   钟成慢慢走近,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却满是斥责:“上次在酒吧跟人争风吃醋,现在干脆大庭广众下直接动手,你是不是非要把钟家的脸丢尽才满意?”   “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管。”   后背靠在墙壁上,他垂眸盯着自己袖口上无意间沾到的一块灰尘,微微皱眉。   好像根本没把自己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钟成看着他这幅没轻没重的样子,面色微沉:“你是我儿子,你在用什么语气对我说话?”   “哎呀,他还小,不懂事,我回去说他几句就是了。”   钟晴说完,从手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随手抽出几张,擦了擦钟意的袖口,“衣服脏了,穿着很难受吧?上楼开个房间,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再下来。”   话里话外都是维护。   在面对着她的时候,钟意就像是一只收起爪牙的小兽,即使心里不情愿,面上也不会拂逆。   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林幼宁的心思此时此刻全都在旁边的季从云身上,见状,立刻过去扶他:“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疼不疼?”   对方温柔一笑:“没事,不疼,别担心。”   还是不太放心,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季从云往外走:“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无论是钟成,钟晴,还是周围窃窃私语的宾客,没有人在意她。   好像她只是一个引起这场闹剧的最不重要的导火索,是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不值得被正眼相待。   唯独钟意,还在看着她。   就像眼里只有她。   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个人,逃离这双眼睛,林幼宁的脚步忍不住加快了一些。   很快,他们就走出了宴会厅的大门,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再无踪迹。   **   她走了。   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明明他身上也有伤,她的所有注意力却全都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连一眼都吝啬分给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幼宁曾经明明是那么喜欢他的。   钟意一直认为,想要被别人喜欢,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事实上,于他而言,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林幼宁重新喜欢上他,会变得这么难。   人究竟是不该犯错。   还是犯错之后,不该挽回。   他忽然困惑。   往事如晦纷至沓来,心口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钟意不由自主地往前跟了几步。   还没来得及追出去,就被身后的钟成拉住,手背上的那个狰狞牙印也无处可藏:“这个伤口是哪来的,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偌大的宴会厅里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生怕被迁怒。   钟晴见状,立刻端上笑脸,转身去安抚宾客,原本尴尬的气氛很快就重新活跃起来。   而钟意垂眸看了眼自己手背上那个仍旧清晰的牙印,淡淡开口:“这是我自己咬的。”   钟成闻言,眉心微蹙,眼神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愤懑:“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有一百种方法知道。钟意,我警告你,在我面前,不要自作聪明。”   没有回话,少年神情淡漠,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不过几个月不在,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钟成恨铁不成钢似的训斥,“你现在去找面镜子照一照,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你还认不认识。”   “我变成什么样子,与你无关。”   脚步稍停,钟意冷冷地道,“别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了,我不需要。”   “随便你怎么想。”   钟成轻哼一声,“那个女孩,你跟她玩玩可以,我不会过问。但是,如果你想认真跟她谈感情的话,我的答案还是跟上次一样,不可能。那个女孩根本就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   钟成闻言,伸手摁了摁眉心,似乎这场对话已经让他疲倦至极:“你现在才二十岁,刚走完人生的四分之一,一辈子远比你想象得更加漫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出几天,你说不定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会记得你今天在大庭广众下做过什么蠢事。”   “是吗?”   钟意忽然笑了,“你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二分之一,你走出来了吗?”   身后一下子没了声音,静得可怕。   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现在的表情会有多难看。   钟意想起那张已经模糊褪色了的脸,和那段走失在漫长岁月里的回忆,心头又涌上些许被抛弃时的孤独和恐慌感。   他不想被丢下。   可是他又被丢下了。 第38章 (修)   回去的路上,林幼宁主动要求开车。   季从云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嘴角有一块非常明显的淤青,一扭头就能看到,让她愈加愧疚。   片刻过后,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提议:“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要不我们先去趟医院吧?就做个简单的检查,做完之后多少能安心一点。”   季从云有些无奈地笑了:“真的不用,我哪有那么脆弱。”   顿了顿,又说,“我回去自己包扎一下就好,不用去医院,太麻烦了。”   闻言,林幼宁想也不想就答:“我家有药箱,也有绷带,我帮你包扎吧。”   认识其实已经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开口,邀请他去自己家做客。   下午出门之前,她为了找一条项链,把整个梳妆台翻得乱七八糟,化妆包也没收拾,里面的眉笔口红摆得乱糟糟的,散落一地。   季从云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像极了一个礼貌又克制的初次到访的客人,进门之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表现出旺盛的好奇心,也没有擅自参观。   家里不常来客人,林幼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招待,最后给他倒了杯水,就急匆匆地转身,去床头柜的抽屉里拿药箱。   在国外看病很贵,所以平时哪里磕到碰到了的话,她都是自己给自己消毒上药的,经验算得上比较丰富。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着为了她而平白无故受伤的季从云,她连握着棉签的手都在抖,生怕自己动作太重。   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季从云开口逗她:“怎么,下不去手吗?要不我自己来?”   “不用不用。”林幼宁摇摇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将蘸着碘酒的棉签擦在他肩膀上的伤口:“你要是哪里疼的话,就告诉我。”   “好。”   看得出来钟意下手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但是好在两个人当时手上什么都没有,所以季从云身上基本都是淤青和擦伤,没有见血。   就在她换棉签的时候,耳边骤然听到季从云的声音:“你跟钟意……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他问得其实不算突兀。   因为在回来的一路上,林幼宁都在想,他什么才会问,所以此时此刻,也并无慌乱:“去年冬天吧。”   季从云点点头:“所以我们在国内见面的时候没,你还跟他在一起。”   她无法反驳,只好“嗯”了一声。   观察着她的表情,他思考片刻才开口:“如果你觉得我问得太冒昧的话,也可以不回答我。”   “不冒昧。”她抬眸笑了笑,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我跟他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很随便的在一起,又很随便的分开了而已。”   “随便”两个字,用来形容他们的关系,竟然再贴切不过。   至于那些几乎以假乱真的心动和喜欢,没有必要再提。   季从云犹豫片刻:“幼宁,你不是随便的人。”   说完,又叹了口气,“失败的感情经历我也有过很多段,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会耿耿于怀,时间久了才发现,没什么好在意的,只要记住,不要重蹈覆辙就好了。以后遇见的人,只会越来越好。”   ——不要重蹈覆辙就好了。   林幼宁不想太悲观地去解读这句话,但是在与钟意一次又一次的见面中,她始终做不到游刃有余,更做不到心如止水。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控,痛苦,疲惫不堪,最后落荒而逃。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把心里所有漏着风的口子强行堵上,状似轻松地回答:“之前是我一时冲动,不过我早就想通了,跟他……不可能重蹈覆辙。”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小心翼翼帮他处理好了伤口,林幼宁又去冰箱里取了几袋冰块,让他握着冰敷。   做完这些之后,夜色已深,她没办法,只好留季从云在自己这里将就一夜。   这个房子的面积很小,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同床共枕几乎是避不开的事情。   林幼宁努力想让自己表现的从容,但是当季从云躺在她身侧的那一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忐忑不安。   季从云就躺在她旁边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的地方,近得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情侣躺在一张床上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她却没有任何风花雪月的念头,心跳平稳,呼吸正常。   薄薄的白色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四周寂静,林幼宁无从分辨自己身边的人有没有睡着,只知道自己此刻清醒得过分,只好闭上眼睛,百无聊赖地在脑海里数羊,试图快点入睡。   不知道数到第几只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半梦半醒间,记忆像雨点般打在她脸上,太过鲜活,她很想躲,但躲不掉。   记忆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双满怀哀伤的黑色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却什么都不肯说,仿佛正在无声地向她控诉。   ——你把我丢下了。   如果能开口的话,他应该会这么说吧。   这一刻,林幼宁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也分不清她和钟意之间是否真的有过触及真心的时刻。   连梦里的她也在拒绝分清。   不过认识了一年而已,哪有那么多难分难舍的回忆。   冬天分手,春天就会习惯。如果还没忘干净,只能说明时间还不够长而已。   毕竟人是最擅长遗忘的生物。   林幼宁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仍是午夜时分。   四周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她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天花板,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躺在她身边的是季从云,她梦里的却还是另外一个人。   睡意瞬间消散,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是睡不着。   想着季从云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自己也不好赖床,于是她决定偷偷吃一粒助眠药。   林幼宁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一下,然后悄悄起身,弯腰穿上了拖鞋。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朦胧的橘色夜灯,光线过于昏暗,正当林幼宁想开床头灯的时候,手指忽然被人包拢住了,然后,她听到季从云问:“怎么了?”   声音里仍有睡意。   被抓了个正着,她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回答:“……有点渴,想出去倒杯水。”   季从云忍不住笑了:“你手边就有一杯水,上床前刚倒的,忘了吗?”   她扭头,果然看到了一满杯水,只好伸手拿起玻璃杯,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等她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才发现旁边的人还没睡,还在看着她。   片刻过后,季从云靠过来,吻住了她。   这个吻没有平时那么礼貌克制,好像只是一个开始。   寂静空气里,接吻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   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好像在试着做出一个拒绝的动作。   可是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情侣之间要做的事情,他们当然也要做。   用一段记忆去覆盖另一段记忆,也没什么不好。   就在胡思乱想中,林幼宁的手终于慢慢伸了出去,在他腰间辗转停留,最后,还是完成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她其实并不排斥他的吻和触碰,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叫停。   因为她不想让季从云觉得,自己是为了谁而叫停。   更因为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需要一段稳定的关系,和一个适合的人。   ……   夜里其实睡得不算安稳,所幸这是周日的清晨,不需要上班。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林幼宁好像听到了季从云洗漱的声音,但是她实在太困,所以没有睁开眼睛。   没多久,季从云走到她旁边,动作很小心地帮她盖了盖被子,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没有把她叫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林幼宁其实已经醒了,却不想起来,于是盯着天花板漫无目的地发呆。   直到手机铃声陡然响起,她被迫回了神。   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最近刚入职,每天从早到晚手忙脚乱的,她已经一周多没有跟家人视频了。   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才摁下绿色的接听键。   手机屏幕里的周云看起来比上次视频的时候憔悴了一些,她追问,却也只能得到“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之类的回答。   直到聊完挂断,林幼宁还是放心不下,却也只能给夏栀发消息,让她和江亦遥有空多替自己去家里吃顿饭。   天光已然大亮,没了什么赖床的理由,她只好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   餐桌上摆着一份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外卖,她打开微信,果然发现季从云半个小时之前给她发了消息——   “先走了,看你睡得那么香,没舍得叫你。”   “桌上有早餐,记得热了再吃。”   想了想,林幼宁回复过去,让他小心伤口,记得换药。   关掉手机,她走到餐桌前,把外卖餐盒拆了,拿出里面的巧克力三明治咬了一口。   她并不喜欢巧克力,却还是把这份三明治吃完了。   她其实并没有吃出来什么味道,中途晃神的时候,差点以为桌面上摆着的,是一碗黑乎乎的糊掉了的薏米粥。   吃过早餐之后,她收拾了一下桌面,出门扔垃圾。   回来的路上,刚好在走廊里碰到要出门的Kevin。   搬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位邻居出过门。   对视的那一刻,Kevin眼神微妙,不甚礼貌地打量了她一番,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林幼宁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多想,拿出钥匙开门,没走几步,就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到了一枚款式简洁优雅的男士胸针。   是季从云昨天别在西装口袋前的胸针。   她走近几步,把胸针拿起来拍了张照,又给季从云发了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说忙完了就来取。   做完这些,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时间的流动是不会停止的,不知道从何时起,光影轮换,夕阳余晖透进了窗,将房间照成一片淡淡的,温暖的橘色。   就在她埋头分析案例的时候,外面忽的响起敲门声。   不算急促,却很执着,一下又一下,似乎打算就这么敲到天荒地老,让她心烦意乱。   视线掠过一旁的胸针,林幼宁瞬间惊醒,想着应该是季从云来了,于是放下手中的笔,一路小跑过去开门。   房间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毫无防备,僵在原地。   黄昏时分的光是暗淡中透着暖意,打在他侧脸上,映在他瞳孔中,错觉般温柔。   钟意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套白衬衫牛仔裤,发梢凌乱,脸色苍白,眼底有沉沉的倦意,看上去像是一夜没睡。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眼睫微垂,小声说:“对不起,我昨天太冲动了,跟你说话的语气也不好……”   道歉的话像是已经编排了很久,只等着见到她的这一刻。   林幼宁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清楚,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谁。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伸手想要关门,却被对方无比轻易地拦住了。   两人僵立片刻,钟意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道完歉后,才问她有没有生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权衡片刻后,她摇了摇头:“你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请你出去。”   走廊里的陈旧吊灯摇摇晃晃,昏黄色的灯光把他的侧脸轮廓拓成一张素描,即使不加修饰,每一块阴影和高光都恰到好处的令人心动。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少年像是完全听不懂她的逐客令,一双漂亮的眼睛仍旧直勾勾地,充满眷恋地盯着她,从侧脸一路向下,最后无意间落在她的锁骨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定格片刻,忽然变了。   林幼宁有些疑惑,也低着头看了一眼。   下一刻,她在自己的锁骨上看到了几道模糊的吻痕,很浅,浅到必须要仔细辨认。   静悄悄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听到钟意的声音:“你跟他上床了?”   低低的,毫无起伏,辨不出情绪。   话音刚落,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钟意像是已经没了耐心,忽然越过她,快步往卧室的方向走。   林幼宁愣了一瞬,随即跟了过去。   卧室里干干净净,空无一人。   单人床上的枕头和薄被也叠得很整齐,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们面对面站着,气氛倏然变得诡异,沉重,风雨欲来。   林幼宁没有看他:“我们分开这么久了,我跟谁在一起,跟谁上床,需要告诉你吗?”   气氛静默得可怕,良久,钟意望过来,淡淡道:“是不需要。”   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平静,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都排不上用场,她无话可说,只好有些徒劳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家,请你离开。”   “你们是怎么做的?”   钟意忽然朝她走近,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面无表情地问,“被他*的时候,你舒服吗?高潮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明明很平淡的质问声中,林幼宁却觉得后背一阵发麻,手心也莫名其妙沁出冷汗,理智想要离他远一点,却怎么都迈不开脚步。   狭窄的空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钟意的手背是冰凉的,像一整个夏天都暖不化的冰,贴在她的脸颊上,让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应该是意识到了,钟意忽然放开了她。   没等林幼宁松一口气,面前的少年忽然俯身过来,用手指扣住她的下巴,用力往上抬,直到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角度,然后低头和她接吻。   钟意的吻时而温柔,时而凶狠,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而此刻,他的牙齿就抵在她舌尖的位置,试探般来回轻咬,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狠狠咬下去,尝到血腥味。   林幼宁不受控制地挣扎。   已经决定好要开始新生活,也接受了应该接受的人,她不想再跟这个人纠缠不清。   而这个吻,让她感到厌恶的同时,却更加自厌。   也许是她的挣扎实在太过激烈,钟意终于稍稍放开了她一下。   林幼宁抓住机会,猛地推开了他。   摇摇晃晃地在床边站稳,她浑身都在发抖,很久才控制着汹涌情绪,一字一句地道:“请你现在就从我家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跟你待在一起,让我觉得恶心。”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是夏天傍晚惯有的蓝色,而弯弯的月牙正在缓慢爬升,最后终于高高悬于在天边,显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格外遥远。   夜色降临的那一刻,整个卧室都变黑了。   在混沌不清的光线中,她看不清楚钟意现在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带边缘,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恶心?”他扯了扯嘴角,忽然笑了,“还有更恶心的。”   话音未落,钟意忽然走近,动作并不温柔地将她推倒在那张单人床上,将她的手腕交叠,高高举过头顶。而后,一把拽下了自己的领带,将她的手腕抵在床栏边,细长的领带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绑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一个极漂亮的结。 第39章 (修)   林幼宁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肯相信,他把自己绑在了床上。   愣了几秒,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淡声问:“你想怎么样?”   少年垂眸,自上而下地看她,眼神平静如无风的午后。   是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之她从这双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说不清对视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季从云就这么好吗?”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所以林幼宁忍不住笑了:“至少,他不会骗我。”   钟意静默片刻:“我也保证过,以后不会再骗你。”   “以后?”她垂眸,止住笑意,“我们没有以后。”   “我们有的。”   顿了顿,他又重复,“我们有以后的。”   寂静空气里,钟意忽然俯身,亲吻她的眼睛。   眼皮上的触感从冰凉渐渐变得温热,一路掠过她的鼻尖,脸颊,下巴……   他的吻变得凶猛,灼热。尖尖的牙齿在她的()上反复啃噬,像是要掩盖某些痕迹,或者留下某些痕迹。   林幼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想要反抗,可是她的双手此刻被紧紧绑在床头,双腿也被他的身体压住,使尽浑身力气也动弹不得。   转瞬之间,她察觉到钟意用牙齿在慢条斯理地解她上衣的扣子,然后,他的吻没入领口,逐渐变了意味。   大脑一片空白,林幼宁过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几乎是猛然拔高的:“钟意,你疯了吗?放开我!”   钟意微微仰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亲她的下巴,语调冰冷:“我也不想这样,姐姐,是你逼我的。”   片刻过后,他又质问,“季从云到底哪里好?他有我年轻吗?有我好看吗?在床上有我能满足你吗?有我……爱你吗?”   耳朵自动过滤了那个“爱”字,林幼宁偏过头去,不看他:“现在还纠结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钟意沉默片刻,轻声道,“姐姐,你想过未来会怎么样吗?”   未来会怎样。   还没跟钟意分开之前,她曾经想过很多次。   未来她应该会买下Baseline那幢她最喜欢的房子,在花园里种满她喜欢的花,会找到一份安稳合适的工作。或许是在儿童心理诊所,白天的时候,她可以陪着孩子聊天,玩耍,晚上结束工作回到家里,也许她会做好晚饭,等钟意下课。也许她会去学校等他,在外面吃过晚饭之后,一起回家。   跟钟意分开之后,她就很少再想以后了。   不是因为旧情难忘,而是因为她知道,无论跟谁在一起,她的未来都会变成固定的模样。   “姑姑问我的时候,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因为‘未来’这个字眼太遥远,也太模糊了。可是……当我想到你的时候,未来却忽然变得很清晰。”   钟意说到这里,忽然抱紧她,口吻甜腻道,“原来我的未来就是你。”   他说得那么认真,认真得让林幼宁愈发疲惫。   她和钟意好像永远都不同频,他的爱意,他的痛苦,他的不甘心,全都晚了一步。   总是晚了一步。   没有等她的回答,钟意又低头,断断续续地吻她。   他的吻里掺杂着浓浓的情欲味道,越来越不自控。也许根本没想过自控。   直到她的上衣扣子全部被解开,林幼宁才终于意识到,他到底想做什么。   即便已经如此不堪,她心里也始终都不相信,钟意会真的伤害她。   她想起钟意之前从自己那里要走的三天,每个晚上他都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旁边,最越界的动作也不过是从后面拥抱她而已。   明明那么珍惜。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发抖,咬唇问:“你现在这样,跟秦越有什么分别?”   钟意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闻言,忽而笑了:“怎么会没有分别。”   夕阳已经完全坠入地平线,窗外漆黑一片。   狭窄的单人床嘎吱作响,钟意把她抱得很紧,跟她皮肤相贴,没有一丝缝隙,“你喜欢我,不喜欢他。”   林幼宁抬眸看他,讽刺地笑了:“我喜欢你,也是曾经的事情了,你现在在我眼里,跟秦越没有任何分别。”   顿了顿,又说,“你甚至还不如他,秦越至少比你坦诚。”   房间里寂如死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好像起了雾,看不分明:“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   他声音发涩,“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向你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   林幼宁移开了视线,疲惫道:“我真的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再陪你玩了。如果你不想让这一切结束得太难看,请你放开我,离开我家。”   “如果我不想离开呢?”   钟意静静地看着她,“留在这里不好吗?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的,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穿衣服,吃饭,洗澡……我都可以帮你。”   明明他的语气平静,毫无起伏,林幼宁却莫名其妙出了一身冷汗。   潜意识里,她知道,钟意很多不经意间说出的玩笑话,其实都有可能是真的。   他是个疯子,如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她面前努力扮演一个正常人而已。   林幼宁闭了闭眼,良久才开口:“钟意,别让我恨你。”   “恨我?”钟意的动作微微停顿,而后无所谓地笑了,“我什么都不做你就不会恨我了吗?既然已经恨了,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话音未落,那只原本搭在她侧腰的手忽然向下,猝不及防地从她的长裤边缘伸了进去,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腰后的皮肤。   冰凉的金属声响起,她意识到是钟意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姐姐,我好想你。”   钟意又低头吻她,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每一天都在想你,想像现在这样抱你,吻你,或者*你……”   他的话越来越没有分寸,抚摸在她腰后的手也在往不该去的地方去,林幼宁无法再忍受,有些徒劳地在他身下挣扎。   就在此刻,放在她长裤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   声音并不算大,却足够让他听见。   钟意的手指犹豫一瞬,终于离开,转而去拿她的手机。   他好像原本没有想看,却因为无意间在手机屏幕上瞥见了什么,倏地被吸引住了视线。   “季从云发来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问,“你们一天都不能分开吗?”   林幼宁自觉无须向他解释,于是没有回答,第无数次试图挣脱出那根黑色领带,第无数次失败,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放开我。”   钟意仍旧看着她的手机,静默许久,说:“如果你现在打电话给季从云,说要和他分手,我可以放开你。”   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一片,有稀薄的月色透过窗户倾泻进来,少年的侧脸半明半暗,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冰冷,像极了天上的月亮。   林幼宁看着他,淡淡地答:“我不可能跟季从云分手。”   钟意神情微变:“你就这么喜欢他?”   顿了顿,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自己打给他,替你转告他。”   林幼宁眼睁睁地看着他用自己的指纹解锁了屏幕,又低头去通讯录里找季从云的名字,勉强镇定下来,淡淡道:“就算我跟他分手了,也会有下一个季从云出现,就算没有,我宁愿一个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橘色壁灯照亮他的侧脸,像是被一笔一划雕刻出来的,恰到好处。   钟意的眼睛从手机上移开,落到她脸上,神情里有困惑:“为什么?”   那种困惑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林幼宁感到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不懂。   “因为我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了。”不想跟他绕圈子,她说得很直白,“这么说你能懂吗?”   钟意的眼睫毛颤了颤,“我知道,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你生我的气,所以才这么说的。”   死一般的寂静里,他俯身,紧紧抱住她,“你对我说过的,喜欢一个人,想要相信他,并不可耻。姐姐,就只要再相信我一次就好了,我发誓我会改的……”   “我也说过,可耻的是不珍惜。”   林幼宁看着他,觉得他现在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挺好笑的,如果去拍戏肯定能拿奖,“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再给你一次让你伤害我的机会?我没那么下贱。”   一字一句都似利刃,非要把他的心戳烂不可。   钟意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   她带自己去看了喜欢的房子,毫无保留地对他倾吐心事,交付真心。   念及过往,悔意重重。   可是无论他怎么改,怎么悔过,怎么弥补,除了把她越推越远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能放手的话,他也不想这样。   他什么方法都试了,什么人都见了,可是他的心遗落在林幼宁那里了。   偏偏他还不自知。   现在时间太久,已经长死了,取不走了。   林幼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安静下来了,又试着来回扭动手腕,还是挣脱不开。最终,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向他示弱。   “钟意,我的手腕很疼。”   这原本只是她随意找的一个借口,钟意却好像当真了,把手机随手一丢,就匆匆俯身检查她的手腕:“哪里疼?是我绑得太紧了吗?”   她看着钟意,有些恍惚地想,原来前面的那些话都不必说,只要一句示弱,就能够把手腕上的束缚解开。   手腕上层层缠绕的领带终于被解开,钟意垂眸看着她白皙手腕上的淡淡红痕,很久,忽然凑近,小心翼翼地吹了口气。   他看起来很心疼,停了停,轻声说:“吹吹就不疼了。”   终于重获自由,林幼宁第一反应却是把手抽回来,藏在自己身后:“没事了,你走吧。”   钟意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旧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怔怔看着她:“你现在这么讨厌我了吗?”   好像他是什么瘟疫病毒,避之唯恐不及。   他感到茫然,困惑,不知所措。   可眼前的人好像还嫌不够,冷漠至极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是,我讨厌到一眼都不想看见你,讨厌到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恶心。”   不过短短半个小时,她已经说了两次“恶心”。   心口处陡然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痛感强烈,来势汹汹。   伸手抚上心口,钟意有些仓皇地弯下腰去。   他垂眸,目光毫无焦距地盯着虚无空气中的某一处,只觉得心如刀绞。   太奇怪,太陌生了。   他明明没有生病,心口却这么疼。   少顷,求助般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自语道:“姐姐,好疼……”   可是林幼宁并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笑过了。   原来她早就向前走了。   她说过的分手、再见、讨厌、恶心……都是真的。   直到这一分一秒,他才醒悟。   钟意慢慢直起身来,站在她床边,什么都没说。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语气里有罕见的灰心:“我走了。”   林幼宁没有说话。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她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终于开口:“鞋柜左侧第一个抽屉,请你把戒指也一并带走。”   没有回音。   直到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声音,直到空气里那股不知名的花香渐渐消散,林幼宁才放松下来。   她抱膝坐在床沿,看着散落在一旁的黑色领带发呆。   钟意也许的确是有一点真心的。   只是那真心就像玻璃,美丽却易碎,她就算费尽心思,把它含在口中,捧在手心,也不能保证永远完好如初。   倘若碎了,也不能伸手去捡。   因为会被扎得满手鲜血。   这就是钟意的真心。   最坚硬,最脆弱,伤人自伤。 第40章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大概是她把话说得太绝,钟意再也没来找过她。   林幼宁又回到了最初一个人生活的状态,用一天几乎二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来填满自己。   时间久了,那些曾经让她感到痛苦、疲惫、迷茫的回忆,好像也渐渐消失了。   她从地狱回到人间,一切重新开始。   不知不觉,林幼宁已经实习满三个月了。   她越来越适应职场生活,对于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六月初,季从云结束外派,准备回国。   林幼宁心里有些舍不得,虽然从没在人前说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季从云是把她拉出深渊的人,她很感激。   她当然知道感激不等于爱,但是她不在乎。   临行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那天是周末,他们吃完午饭之后去附近的商场逛了逛,路过一家玩偶店时,季从云停住了脚步。   林幼宁的视线追过去,发现他在看一个穿着粉色蛋糕裙的3D洋娃娃。   娃娃有一头长长的褐色波浪卷,瞳孔是湛蓝色的,很漂亮。   但是季从云的目光不该为此停留才对。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却看见季从云伸手拿起了这个娃娃,转头问她:“可爱吗?”   林幼宁点点头:“是挺可爱的。”   不过她早就过了喜欢洋娃娃的年纪了,这个娃娃……应该不是要送给她的吧?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季从云解释道:“邻居家有个妹妹,今年高考,我出国这段时间天天给我打电话,缠着我要礼物。小女孩应该都喜欢这种娃娃吧。”   他的口吻里有隐约的苦恼,并不真切。   林幼宁点点头:“这个牌子的洋娃娃国内暂时还没有,如果你送给她,她应该会很开心的。”   想了想,她看着洋娃娃身上的粉色蛋糕裙,又问,“她喜欢粉色吗?要不要拍照给她看一下?”   季从云闻言,笑了笑:“不用,她现在应该还在上课,用不了手机。”   说完,没有再犹豫,他很自然地拿着娃娃去前台结了账。   逛完之后,季从云把她送回家。   车子停在小区楼下,下车之前,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有没有想过回国。   这个问题林幼宁这段时间已经思考了无数次,只是总也没有答案。   在美国定居曾经是她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几乎付出了一切,如今终于尘埃落定,顺利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也有了拿绿卡的机会。   可是她心里也很明白,异国恋并不现实,季从云也早已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年,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可以耗费在她身上。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终于,林幼宁听到了自己低低的声音。   “我再想想吧。”   听到她这么说,季从云好像也不算满意,迟疑了好半天才回答:“如果不想回去的话也没关系,等过几年,或许我能够争取到调派过来的机会。”   林幼宁闻言,摇摇头道:“你在国内已经发展得很好了,而且家人朋友也都在,没必要因为我调派过来。”   季从云看着她,笑容仍旧温柔,像是想对她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   六月中旬,季从云回国了。   虽然经常聊天视频,但是他们两个平时工作都很忙,再加上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所以在日常生活方面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也不像别的热恋中的小情侣那样,可以抱着手机聊一整夜。   有时候,季从云会提到那个邻居家的妹妹,说她最近总是缠着自己要买之前那个3D娃娃的其他款,可他找遍了国内的精品店,也找不到那个牌子的娃娃。   话说到这里,林幼宁于是主动开口,说她可以帮忙去买,寄回国内。   这件事情答应下来没几天,就有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向她发来了好友申请,备注是祝梦。   而季从云的那个领居家的妹妹,就叫祝梦。   加完好友,打了个招呼之后,她们就再也没聊过天。   不过祝梦朋友圈发得很勤,大概十八岁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每天都有花不完的力气,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林幼宁几乎每次打开微信朋友圈,都能看到她新发的东西。   虽然内容无非是吃喝玩乐,但是看得出来,她的生活的确丰富多彩。   她的朋友圈里常常有人出镜,但是次数最多的,还是季从云。   祝梦叫他“哥哥”,十条朋友圈里有八条会提到他,包括他们一起去玩剧本杀,发出来的大合照里,他们穿着同色系的古装,站在一起,靠得很近。   林幼宁明白这只是剧本里的角色扮演,可是照片里女孩笑得实在甜蜜,让她感到情绪复杂。   连她这样一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祝梦的感情,季从云会看不出来吗。   她不明白,却也觉得自己无权干涉,于是对于这些亲密合影,权当没看见。   日子无波无澜地过去,从家到公司的这条路线林幼宁已经非常熟悉,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程度。   公司楼下有一家咖啡店,店面很小,但是咖啡味道很好,所以他们公司有很多人都会固定下来买早餐。   早晨八点半,她打着哈欠在一旁等餐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过对面站着的两个美国女孩。   很眼熟,其中一个叫Bella,就是跟她同期进公司的, Michelle负责带的实习生。   几乎是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Bella就很不耐烦地移开了目光,同时拉着身边的女孩快步离开了。   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林幼宁直到现在也不明白Bella对她这么大的敌意从何而来,刚入职的那段时间,她也曾经试着和Bella搞好关系,毕竟她们两个是同期来的,又都在Michelle手底下实习,应该会比较有共同话题。   可是无论她怎么示好,对方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林幼宁曾经跟程小安抱怨过这件事情,对方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劝她看开一点,因为有一部分美国人心底里对于亚洲人的种族歧视是永远都无法消除的。即便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你的background,就已经是最大的错了。   出国这么多年,身边有关种族歧视的例子也屡见不鲜,于是林幼宁没再多想,也没再试图去跟Bella交好。   午休的时候,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下班之后,一个人搭地铁回家。   她不觉得自己孤独,反而自在。   大概在学校里习惯了不受欢迎的人,到了职场,也能够很好的适应吧。   九月初的某个晚上,程小安大半夜打电话过来,约她明晚一起吃饭。   过了一会儿,在林幼宁的追问下,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坦白,说自己跟伏城在一起了。   这大概是林幼宁最近一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挂断电话之后,她失眠了。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与程小安有关的瞬间。   林幼宁想起自己第一次陪程小安去纹身时,陪着她在手机上一篇一篇地浏览合适的纹身图案。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程小安的心不在焉,翻到了一个“soulmate”的花体英文,扭头问她喜不喜欢。   对方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林幼宁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陌生男人。   男人戴着白色口罩,眉眼锋利,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淡淡抬眸,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没有预约不能插队。   平时牙尖嘴利的程小安,那一刻却什么都没反驳,呆呆看着他,失了神。   几秒后,她回过头来,笑着对自己说,纹什么soulmate,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么。   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在一起。   包括林幼宁在内,所有人都苦口婆心地劝她放弃。   她想起程小安曾经为伏城哭过的无数次。   心想,原来那些眼泪都没有白流。   隔天,林幼宁没有留下来加班,下班时间一到,就把未完成的工作分类到了一个文件夹里,收拾东西准备走。   Chinatown里的那家海底捞生意一直都很火爆,她得提前过去排队才行。   刚出电梯,就接到了夏栀的语音电话。   中国时间现在才刚早上六点多,夏栀不太会在这个时间找她,林幼宁有些疑惑,于是拿出手机,摁下绿色的接听键。   听筒对面声音高低起伏,杂乱无章,好像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   夏栀的声音因而显得不太清晰:“幼幼,你现在有空吗?”   林幼宁闻言,停下脚步:“有空,怎么啦?”   对方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我是想跟你说……嗯,说,叔叔生病的事情。”   “生病?”   她一怔,“什么病?你之前不是我跟说没事吗?”   “那是因为阿姨求我,让我不要告诉你,所以我才……”夏栀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说着说着,就带了点哭腔,“叔叔前段时间确诊了,说是肝癌,那个时候症状还比较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癌细胞突然病变扩散了,叔叔这几天痛得受不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可能要准备做开腹手术了。”   林幼宁毫无准备,一时间脑袋嗡嗡作响,到最后甚至听不清听筒里的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慌乱中,她勉强扶住了手边的一个垃圾桶,才堪堪站稳。   电话那头的夏栀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手术费江亦遥已经交过了,可是我们没办法每天在病床边守着,眼看着阿姨越来越瘦,状态也越来越差……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幼宁张了张嘴,试图安抚她几句,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电话挂断,她愣在原地,良久,又拨了周云的手机号码,可是反反复复打了好几次,都没被接通。   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林幼宁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很快就写完了一封辞职信。   这次回国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她很清楚,公司不可能为她这么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实习生保留职位。   林幼宁很舍不得这份工作,这曾经是她的梦想。   可人总是被生活推着向前走的,走到今时今日,她已经没有任何留下来的意义了。 第41章   隔天一早,林幼宁出发去Unicorn。   昨晚写好的辞职信已经被她打印出来,装进了文件袋里。   平时的打卡时间是早上九点,林幼宁到得很早,偌大的办公室里此刻空无一人,日光爬进窗沿照入她工位一角,平添几分寂寥。   她抱着纸箱走近,开始整理自己的桌面。   不过入职几个月,个人物品少得可怜 ,收拾起来毫不费力。   一切都做完之后,林幼宁拿着文件袋,穿过走廊,走进Michelle的个人办公室,把辞职信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实习生的离职手续是很简单的,因为没有正式接触到公司的核心工作,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花费时间去交接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林幼宁没有回头。   无论是好是坏,这一年来她的确成长了。   至少,她学会了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买单,不遗憾,也不后悔。   入秋的街道上,红色枫叶落了满地。   这个城市好像刚刚睡醒,柏油马路上冷冷清清,只偶尔有几辆疾驰而过的黄色校车,和一群欢声笑语的孩子。   林幼宁想起自己刚来这里不久,发现外国人好像感知不到四季变迁。   比如夏天他们穿西装,穿雪地靴;冬天又穿短袖,滑滑板。   自由简直像十字架,被死死钉进了每个人的骨头里。   只有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始终融入不了。   回家的路上,她终于拨通了周云的电话。   跟上一次打电话的时候相比,周云的状态确实很差,有关于父亲的病情,她讲着讲着就开始哽咽,林幼宁也不再追问,只告诉她,自己已经买好了机票,很快就回去。   也许是在美国呆得太久了,潜意识里,林幼宁总是觉得回国好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可是当她真的辞了工作,买了机票之后才发现,原来仅此而已。   无论多久,一年,两年,三年……只要没有绿卡,没有房子,她就永永远远是一个短暂停泊的异乡客。   房子的租约还有三个月才到期,林幼宁也不在意,订好回国日期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   一些大型家具电器,比如沙发,化妆台,电视机之类的东西,她都挂在二手家具网站上了,剩下零零碎碎的一些小东西,则是通通打包寄给了程小安。   两天过后,林幼宁收到了Michelle的邮件回复,告诉她离职手续已经开始办理。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封邮件的末尾处竟然还劝她再考虑一下。   这实在不像是Unicorn该有的口吻,毕竟像她这种条件的实习生,要多少有多少。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林幼宁此时此刻也无暇深思,婉言拒绝了。   **   临行前一天,程小安打包了很多吃的喝的,过来找她。   彼时林幼宁正在跟二手家具网的买家确认价格,听见敲门声,立刻过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程小安无精打采地看着她,一副世界末日的神情:“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   没了家具,这个房间变得空荡荡的,林幼宁环顾四周,最后也只能让她坐在仍然幸存的地毯上,“家具也卖得差不多了,反正价格挂得够低,基本上都能出手。”   程小安挨着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打量着这个房间,良久,叹了口气道:“我还记得你刚来美国时的样子。”   林幼宁失笑:“这都多少年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程小安看着空荡荡的墙壁,神情里似乎有些怀念:“虽然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绿茶脸,可是实际上又单纯又傻,说不定被卖了还要傻乎乎的帮人数钱。”   “……你这是夸我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你啊。”程小安扑哧一声笑了,“你自己大概不知道有多宝贵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   气氛静默片刻,程小安偏过脸来看她,忽然换了副正经语气:“幼幼,你要相信,老天爷一定会把最好的人留给你的。那个人会对你死心塌地,为你赴汤蹈火,陪你天长地久。你只要耐心地等,那个人一定会来。因为你值得。”   林幼宁闻言,有些无奈地答:“我不是已经等到了吗?”   “你说你现在的那个男朋友吗?”程小安思考片刻,斟酌着开口,“你们之间……不是我说,虽然就见过几次面,但是我觉得你俩相处得有点太客气了,不像是情侣该有的样子。”   “好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林幼宁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前几天不是还给我打电话,抱怨伏城只知道工作,不陪你吗?”   果然,一听到伏城的名字,程小安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他呀,我都已经习惯了,反正他就是一个工作狂嘛,我除了陪他加班,也没什么办法。反正我们现在偷偷摸摸搞workplace romance也挺刺激的。”   ……   程小安离开的时候,正值日落。   回国的单程票已经买好,登记时间是明早七点整,而今晚是林幼宁呆在美国的最后一晚。   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并排放在鞋柜旁边,原本拥挤的房间没了家具摆设,此刻空空如也。夜也寂静无声,像极了她漂洋过海,刚搬进来的那一天。   这么多年过去,林幼宁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足够执着,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有。   像一把沙,越想握紧,越握不紧。   于是她选择认输。   这里本就不属于她,她早该回家,履行自己为人子女应该履行的责任,回到一个普通人的既定人生路程。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黑透了,林幼宁就这么坐在地毯上发呆,恍惚间想了很多很多,但真要回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室寂静里,忽然听到敲门声。   以为是约好来拿家具的买主,她立刻起身去开门。   然而开门之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她那个神神秘秘的邻居,Kevin。   夜深,走廊里的吊灯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光线暗淡,眼前的Kevin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瘦到眼窝凹陷,近乎脱相,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而他的目光掠过零零散散摆在房门口的一些小家具,有些含糊地问:“要搬家吗?”   林幼宁点点头,不知道该跟这位邻居说些什么,只好礼貌性地寒暄了两句。   空气里隐约传来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她之前也偶尔会闻到。   是大麻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于是立刻转身,想要关门。   可惜还是晚一步。   Kevin已经握住了门把手,甚至连一只脚都迈了进来。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微弱光线里,林幼宁看到Kevin慢慢朝自己走近,他原本苍白的脸忽然间有了血色,是狂热到可怕的一种兴奋。   这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恐惧。   不过短短几秒钟,Kevin走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顷刻过后,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心脏几乎是瞬间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明明大脑还没来得及传递指令,林幼宁却已经条件反射性地开始挣扎。   她听到Kevin用近乎愤恨的语气在她耳边叫嚣辱骂,虽然翻来覆去也只是一些whore bitch、Chinaman、yellow monkey之类的,千篇一律的辱华词语。   而就在他们推搡之间,掐住她的那只手,也收得越来越紧,让她越来越无法呼吸。   Kevin的脸上生出一种不太正常的潮红,粗重的喘息声落在她耳边,整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一定是刚嗑过药。   药效发作的时候,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无法思考的疯子,没有情感的动物。   林幼宁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可是Kevin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毛衣下摆,贴着她的腰线四处游走。   被他触摸过的皮肤好像从她的身体上被剥离开了,她的喉咙忽然很痒,似乎下一秒就要呕吐。   然而,在颈动脉处传来的,近乎窒息的痛苦里,她渐渐失声,除了剧烈挣扎,什么都办不到。   而Kevin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   眼前似乎变成了一片扭曲的纯白色,林幼宁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没了焦距,无法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眼前走马观花间闪过一帧一帧的黑白影像,   就在这一瞬,她惊觉,自己也许会死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事实让她恐惧万分,原本已经稀薄的氧气忽然又回来了一些,她开始奋力挣扎。   而Kevin显然没想到上一秒看起来还奄奄一息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不察,被她挣脱了些许。   台灯昏暗,Kevin那张原本没有表情的脸逐渐变得扭曲可怖,像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冷冷地看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大意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陪谁睡不是睡。   脖子上的窒息感犹在,林幼宁脑子里嗡嗡地疼,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啃噬。   近乎本能地,她从自己身后摸到了一截台灯灯柱。   那盏台灯是陶瓷制作的,很陈旧,也很笨重,是房东留下来的老古董。   她原本是绝对不可能用单手把它拿起来的,可是在生死面前,林幼宁像是被忽然赋予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几乎是拼尽全力把台灯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朝面前正步步逼近的人影砸了过去。   这一刻大脑完全空白。   无比清脆的响声过后,陶瓷灯柱四分五裂,碎落一地。而Kevin仍旧恶狠狠地盯着她,可是只往前迈了一步,就姿态僵硬地倒在了地上。   林幼宁看到了他额头上被砸破的一个口子,正往外汨汨涌出鲜血,触目惊心。   刚刚短暂的力气猛然告罄,她腿软得厉害,只能背靠墙壁,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过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走近看了一眼。   Kevin的脸已经被鲜血染污,完全看不清五官了,而他四肢僵硬地躺在一地暗色血泊里,纹丝不动,像一只死狗。 第42章   林幼宁呆呆地立在那里,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良久,她怀揣最后一丝侥幸,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指,去探他鼻息。   一秒、两秒、三秒……   真的没气了。   Kevin死了。   她杀人了。   在这片土地上,她只是一名地位再低贱不过的黄种人,没有亲人庇护,没有法律保护,美国人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林幼宁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倏然瘫坐在地上。   Kevin或许真的该死,如果她也是一名白人,正常上诉的话,大概可以成功被判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可她不是。   二十多年以来接受的高等教育让林幼宁没办法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弃之不顾,可她也的确下不了决心自首。   毕竟明天早上她就要回国了,她的父亲还在病床上躺着,她的母亲还在等她。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流逝,唯一用来照明的台灯也被砸烂,房间里陷入了宛如死寂的黑暗。   好像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了。   四周逐渐弥漫出浓浓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像黏腻又肮脏的潮水,想要彻底吞没她,将她困在黑暗里。   指针滴答滴答又转过一圈,寂若死灰的房间里,忽然响起敲门声。   并不算急促,却像极了一张催命符,让林幼宁瞬间方寸大乱。   事发突然,她隐约记起,自己刚刚和Kevin一路缠斗进来,并没有关门。   恐惧转眼间便占了上风,怕被人闻到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她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想去关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甚至还没站起来,就听到“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这么晚了,来的会是谁呢?   是来找Kevin的亲人朋友吗?还是听到动静想要探寻的邻居?   这些林幼宁通通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来的是谁,后果她都承受不起。   脑海中已经千头万绪,可她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房间里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窗帘也被拉得严严实实,就算偶尔透进一丝月光,也像幻觉。   她伸手扶住墙壁,明明心里的弦已经快要崩裂,却还是强迫自己用冷静的声音,对着一片虚无空气开口询问:“你是谁?”   等了近乎一个世纪,始终没有人回答。   静得可怕。   正当她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候,黑夜中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把她从肮脏潮水中拉了出来,拥入怀中。   这双手很冷,没有温度,可这个怀抱却是温暖的。   被这个人抱在怀里的时候,林幼宁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   “别怕。”熟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温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子,“姐姐,是我。”   怔怔立在原地,林幼宁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花香,刹那间像是失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体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往下落,不过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最终没有让她跌倒。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来了。”   钟意没有回答她,而是摸索着慢慢俯下身来,柔软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上,温柔地吻去了她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   是甜的。   “你送我的种子开花了。”他的声音甜蜜又温柔,好像完全察觉不到这个房间已经被鲜血染透,“答应过的,第一个告诉你。”   林幼宁不明白为什么置身于此情此景,眼前的人还能毫无所觉地,像往常一样说着随心所欲的孩子话。   然而脑海里依然有些迟缓地想起了那只兔子宇航员的神气模样,和一颗本以为永远都不会生根发芽的种子。   耳边,钟意自顾自地继续:“是黄玫瑰。我听人说,黄玫瑰的花语是失恋,是嫉妒,是悔恨。是越想追回,越追不回。”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稍稍停滞,低头吻了吻她发端,好像有些委屈:“要不是知道你送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我都要以为你是故意的了。”   房间里没有开空调,显得有些燥热,而在高温环境里,鲜血的味道变得更加腥气刺鼻,只要走进这个房间,没有人能真正做到熟视无睹。   除了眼前的少年。   起起伏伏的琐碎语调里,林幼宁没来由地晃了神。   思绪一路曲曲折折地在她脑海中颠沛流离,最后回到刚才那个濒死的瞬间。   颈间掐痕犹在,窒息般的痛苦也在,而她在生命最后时刻看到的那些人里,有他的脸。   不是现在近在眼前的钟意,是很久很久之前,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和她手牵手一起出门遛狗的钟意。   原来她从没走出过那个午后。   回神的时候,林幼宁听到他正在耳边抱怨那颗黄玫瑰的种子有多娇弱,好多次都差点活不成了。   事实上,在她心里,那是一颗不可能会被精心照顾的种子,因为钟意是一个不可能付出一丁点时间去做这些无聊事的人。   所以这颗种子能够长成一株黄玫瑰,对她而言是个意外。   漆黑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他的声音因此显得尤为清晰,也尤为温柔。   林幼宁却无心再听,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兜圈行为,于是开口,向眼前的人陈述事实——   “钟意,我杀人了。”   钟意闻言,“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答:“我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此刻他的表情,但是她也能够猜出来,一定是云淡风轻的吧。   根本不会把一条人命放在心上。   而下一秒,玄关上方的壁灯被人猝然点亮。   在黑暗里呆了太久,林幼宁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生疼,视物困难,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闭上了双眼。   等她再次睁开的时候,钟意原本平淡的神情已经变得阴鸷:“脖子上的伤是他掐的?还碰了你哪里?疼不疼?”   “没碰哪里,也不疼。”   一句话刚说完,钟意却好似根本没在听,动手解开了她针织毛衣领口的两颗纽扣。   林幼宁微怔,下意识低头去看,发现连自己胸口的皮肤都变得青青紫紫,红肿不堪,甚至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对比之下,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擦伤也不显得如何疼痛了。   钟意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她的伤口,黑漆漆的眼瞳像是淬了层若有似无的毒,阴冷,残忍。   少顷,他微微侧过脸,用余光看了一眼不远处倒在血泊里的那具尸体,冷哼一声:“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抢救过来,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林幼宁闭了闭眼睛,如同行尸走肉般回答:“可这终究是一条人命。我杀了他,应该承担责任。”   “是他先来找你麻烦的。”钟意回过头,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认真地道,“你是受害者,是正当防卫,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她垂下眼:“这里没有监控,案发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是中国人,就算真的提起上诉,站在法庭上,只要他们不肯放过我,我不会有半点优势。”   从发现Kevin断气了到现在为止,这明明是林幼宁内心深处最担忧的。可是此时此刻对眼前的人将一切付诸于口,她却又觉得,也不过如此。   横竖也只是多判几年,少判几年的区别而已。   她总不能下半辈子都做一个东躲西藏的逃犯,惴惴不安地等待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落下来的审判。   除了明天无法如期回国陪伴父母——   如果,如果她拜托眼前这个人的话,他会不会愿意帮自己最后一个忙呢?   钟意用一个吻打断了她的满腹心事。   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是一场粗暴的、毫无章法的蹂躏撕扯。他不像往常温柔,而是发狠地用牙齿去咬她下唇,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直到两人唇齿间,舌尖上,全都染上了浓浓的血腥味,他才松开了牙齿,“别说这只是一场意外,就算是你蓄意杀了他,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姐姐,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林幼宁想提起嘴角笑笑,却怎么都做不到,最后也只能有点疲惫地说:“别说这些傻话了,也别做任何冲动之下的决定。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回去吧,就当今晚没来过这里。”   闻言,钟意放开了她微微红肿的嘴唇,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呢喃道:“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吗?”   “不是不相信,只是任何保护都要付出代价。”   林幼宁抬眸,不知何时起,眼眶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也许你刚开始觉得没什么,但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一刻,这个代价或许会让你悔不当初。”   橘色灯光里,钟意直勾勾地、虔诚地,近乎迷恋地看着她。好像完全不在意她都说了什么。   好像没什么比看着她更重要的了。   就这么看了很久,他忽然发问:“你看得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么?”   “好像在对我说,你真的很害怕,让我救救你。”   林幼宁移开了湿漉漉的眼睛,没有回答。   钟意把她抱得更紧了,一只手伸过去整理她的毛衣下摆,咬着她的耳骨,口吻很缠绵:“好想现在就把你脱光了扔到床上,看着你的脸,看着你的眼睛,狠狠地*你,再把你的眼泪全部舔干净。不过时间好像来不及了。”   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林幼宁的注意力不集中,无法听清他具体都说了什么,但是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没有精力和他怄气,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累到不愿再思考任何一件事,于是再次下了逐客令:“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别再回来,我们以后也别再见面了。”   钟意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见不到你我会疯掉的。”   顿了顿,又明知故问,“姐姐,你是打算去警察局自首吗?”   林幼宁垂着眼不说话。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他说:“我送你去吧。”   没想到眼前的人会乍然松口,林幼宁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意却已经把她从地板上抱了起来,转而放在餐桌上,又抽出几张纸巾,仔仔细细把她脸上、手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血污擦干净了。   脖子上的掐痕太吓人,他便把自己的棒球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又把她的手机放进了外套口袋里。   “走吧。”   林幼宁听到他这么说。 第43章   生怕再晚一秒勇气就会消失,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努力稳住了发晃的双腿。   钟意看着她,没有半分迟疑,就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了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楼道里的灯光微弱,隐隐绰绰照出地面上一对影子。   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渐渐淡去了。   林幼宁靠在他怀里,不发一言。   下楼梯的时候,听着少年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很多很多让她无法解脱的回忆,都变成了风,在空中蒸发了。   明明上次闹得那么难看,明明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   但是不过两个月,他还是来找她了。   这是否说明,他的确也有真心。   恨与爱,有时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她不想再担惊受怕地站在独木桥上。   如果故事结束在今晚,那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三层楼梯很快就走完了,钟意抱着她走出单元楼,走进混沌的夜,和湿冷的风里。   他的车就停在附近,几步路的距离。   打开车后座一侧的门,他小心翼翼把她放进去,又整理了一下披在她肩膀上的外套,直到确认遮住了那些可怖痕迹。   做完这些,他站在车门处,低头看她,沉默不语。   林幼宁抬头:“怎么了?”   “没怎么,”钟意冲她笑了笑,“突然想起手机忘拿了,你在车里等我一下。”   说完,他伸手关上了车门。   这个关门的动作被他做得很慢很慢,慢得好像走完了一生。   冷白色月光映出他的神情,隐晦的哀伤。   随着“砰”的一声,车门被死死关上,林幼宁情不自禁地透过车窗玻璃去找他的脸。   钟意仍旧站在外面,几秒后才缓缓挪动脚步,却没有往单元楼的方向走。   思绪几乎骤停,林幼宁大脑一片空白,僵坐半晌,伸手去摸车门把手。   然后发现——他把车门反锁了。   手抖得不成样子,她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自己的手机,输入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   透过车窗,她死死盯着少年的黑色背影,手机提示音响了三声之后,钟意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摁下拨通键。   寂静无声的车厢空间里,林幼宁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控制不住情绪,低吼出声:“钟意,你又在发什么疯?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生我的气,姐姐。”他低低道,“我不想惹你生气。”   隔着一层车窗玻璃,她看到钟意稍稍侧过身,远远看了她一眼。   脸上的神情很淡,很虚无。   林幼宁忽然发现,她其实从来都没搞懂过钟意。   从前不懂,现在更不懂。   他的心像一团迷雾,明明看得见摸得着,却看不透参不破。   她怔怔看着,一时心乱如麻。   少顷,听到钟意平淡的声音:“其实我今晚过来……原本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留下来的。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哪怕不择手段,哪怕孤注一掷,我也不能让你回国。你也许会更恨我,但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被他带偏话题,林幼宁深吸一口气,向他阐述事实:“房间里到处都是我和他的指纹,只要警方稍加调查就会知道,案发现场根本就没有第三个人存在。钟意,你冷静一点,别做蠢事。”   “只要我一句话,那些证据都可以不算数。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明天必须回国,所以你不能去自首。”   钟意说到这里,有些模糊地笑了一下,“我这么喜欢你,替你去也是一样的吧。姐姐,别担心,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这里每天都会死人,没什么大不了。”   谈话陷入了僵局。   他说的这些林幼宁全都明白,可是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为自己顶罪。   这会让她花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修筑好的城池土崩瓦解。   “姐姐,回国之后,你会想我吗。”   他问得很漠然,很无动于衷,似乎对答案并不关心,随后又说,“我会想你的,每天都会想。其实一辈子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漫长可怕吧,我现在都已经这么喜欢你了,以后只会更喜欢,不会变心的。”   明明说着天长地久的情话,他的背影看上去却宛如一潭死水,泛着冷意,照不见光。   林幼宁察觉到自己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又开始抖,于是用另外一只手强行压住了:“我们没有一辈子,就算你今晚替我去自首,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没想改变什么,也没想索取什么,我替你去是因为……这是我欠你的。”钟意的口吻变得苦涩,“毕竟我以前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   林幼宁一时竟然无言。   车厢里很暗,月光可以照亮他的侧脸,却照不亮他的眼。   从前那个笑起来像小狐狸,狡黠又天真的少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我嘴巴里还有刚刚留下的血腥味儿,不过也是甜的。你的眼泪,你的血,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甜的。”   钟意口中这么说着,却低头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乳白色烟雾弥漫,烟草的苦涩很快便盖过他唇齿间浓浓的血腥气,“我很想把你的味道留得再久一点,又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把你留下。姐姐,还不明白吗?现在摆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摆脱我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所以,趁我还没反悔,快走吧。”   说完这些,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踩碎一地月光,匆匆往反方向走去。   冷风刺啦一声划破夜空,他手里的烟头扑簌簌抖落一地烟灰,烟雾也变淡了。   他没穿外套,单薄的衬衫勾勒出后背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骨,好像要飞去很远的地方。   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钟意了。   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又想流泪了。   路灯是橘色的,火光是猩红的,风像灰色的,而后视镜里,那个黑色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或者该说,从没来过。   林幼宁忽然觉得很呛,仿佛她也刚抽完一支很烈的烟。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缩成一团,在无人的车上咳嗽了很久。   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耳边似乎又听到钟意没心没肺的笑。   他说,姑姑跟我说,这不是疤,是月老的红线。等我有喜欢的人了,就拿出来卖惨。   他说,我现在不是正在卖惨吗?   ……   无论是爱是恨,是过去是过不去,她跟钟意之间的红线。   真的断了。很彻底。   不记得自己就这么枯坐了多久,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林幼宁听到了开锁的声音。   车门被人缓缓打开,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钟晴大约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穿了一条很素的深灰色长裙,没有化妆,脸色显得很苍白,眼角皱纹依稀可见。   她看上去风尘仆仆,殚精竭虑。   林幼宁以为她一定恨不得立刻掐死自己,可事实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指挥身后的两名黑人保镖上楼收拾了现场,帮她取来了行李箱。   然后她坐了上来,司机启动引擎,驶出小区。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很突然,直到车子驶入高速路口,林幼宁才开口问:“我们要去哪里?”   “机场。”   冷冰冰地丢下两个字,钟晴的视线始终望着车窗外面,眉心微蹙,好像对她厌烦至极,多看一眼都无法忍受。   意识到这应该是钟意的安排,林幼宁沉默片刻:“你可以把我送去警察局,我会对警察说明真相,这件事本就跟他没有关系。”   她以为这一定是钟晴想要的,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对方听到这句话,甚至连头都没回。   林幼宁轻咬下唇,这是她感到不安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开口提醒:“询问室的房间很小,也很黑,是完全密闭的环境……钟意不能呆在那里。”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求我,我不想连唯一的一件事都办砸。”   钟晴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想到了钟意,眉头微微舒展,“他不会在那种鬼地方呆多久,你也不用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我不是他,不吃你这一套。”   知道与她无法沟通,林幼宁闭上嘴,不说话了。   “到了机场,我会派人一路跟着你,看着你办好登机手续,坐上回国的飞机。林幼宁,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出现在钟意面前,否则,我向你保证,你的下场会比自己想象中惨上千倍。”   威胁的话在此刻也显得有些无力,钟晴终于开始烦躁,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打火机明明在手里,却怎么都打不着火。   空气寂静,她忽然把打火机和烟盒全都丢了出去,也不在意砸到了方向盘上,用英语骂了一句脏话。   保镖仍旧在专心开车,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他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很生气,跟我说不许管他,让他呆在那里自生自灭。”   钟晴说到这里,伸出手扣住了她的下巴,原本枯败的一张脸也在此刻怪异地活了过来,“说真的,我很想现在就把你从这辆车上扔下去,看你在高速上摔得粉身碎骨,再被后面的车一辆辆轧过去,轧成一滩肉泥。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你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   林幼宁发觉钟意跟她真的很像。   尤其是疯起来的样子。   尽管钟晴看上去的确很想立刻杀死她,但还是很克制地,收回了手。   兴致缺缺地拿过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她不再和林幼宁浪费时间,转而拿出手机,开始快速拨打电话号码。   现在最多不过凌晨三四点,按理来说不应该打扰别人,可是林幼宁很明白,她已经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了。   大概是钟晴的名字无法怠慢,虽然等待时间很漫长,但是电话最后还是被接通了。   林幼宁听不见对面都说了些什么,钟晴看上去明明已经心急如焚,但是开口的时候却丝毫不显,还是那副笑盈盈游刃有余的样子,用英文与对方交谈,甚至还有心思闲聊,有关投资某块地皮的琐事。   几分钟后,她便率先挂断了电话,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对面的人调换了身份,她才是被求的那个。   雾蒙蒙的天空渐渐变得清明,应该是离天亮很近了。   原本灰白色的云朵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大片大片纠缠着四处游荡,照亮了柏油马路、照亮了车窗、以及倒映在车窗上的,她的脸。   林幼宁想起去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钟意突发奇想,告诉她学校附近有座山,不算高,也不算陡峭,但是山顶的风景很漂亮。最后,邀请她明天早上一起去山顶看日出。   当时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期待。   那晚她睡得很早,没定闹钟,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也是像现在这样的景色。   她从四点等到六点,始终没等到钟意的电话,后来才知道他睡过头了。   过了几天钟意来找她,毫无愧疚地跟她说对不起,还问她不会真的早早起床在等他吧。   林幼宁摇摇头,自然而然地跟他一起把这件事忘记了。   后来他们也没再一起看过日出。   前面有一小段拥堵,林幼宁的视线里出现了斑驳的树影,和绿色的Airport方向牌。   机场快到了。   钟晴的心情好像终于变好了一点,从手包里又拿出来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动作很缠绵地为自己点上。   这次没有手抖。   灰白色烟雾很快就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模糊了每个人的脸。   钟晴忽然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丁克吗?”   等了几秒,不见她吭声,便自顾自解答:“因为我担心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给不了他全部的爱了。”   林幼宁保持沉默,安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果然——   “你只给了他一部分,他却还给你全部。”钟晴的表情里有不加掩饰的轻蔑,“林幼宁,回国之后,我希望你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招惹钟意。因为,你不配。”   没有心思与她争论,林幼宁没什么表情地朝她点点头:“我这次回国,本来也没打算再回来。你可以放心。”   顿了顿,又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钟意好好地从里面出来了,麻烦通知我一声。电话,短信,邮件都可以。”   这并不算一个无理的要求,钟晴却仍旧不肯答应,只是冷冷地说:“到了,下车吧。”   林幼宁也没有强求,而是退了一步:“如果不行的话,就麻烦帮我给他带句话吧。” 第44章   天光乍破,道路两排的棕榈树笔直地伫立着,随着风的方向沙沙作响。   机场外头显得很冷清,只有零星几个人影,拉着行李箱来来去去。   钟晴像是丢垃圾一样把她丢下了车。   车上随即走下来一个保镖,帮她提着两个笨重的行李箱,用英文很有礼貌地催她进去。   过了门口的第一道安检,她找到United Air Lines航空公司的窗口,排进稀稀落落的人群,办理登机。   拿到登机牌,把两个行李箱托运好,林幼宁便走到安检入口,等待第二道安检。   按照规定来说,除了乘客以外的人是不能过这道安检的,她以为可以借此摆脱那个保镖,没想到对方只是走过去,跟安检人员交谈了一番,便跟着人群走了进来。   看这架势,像是不亲眼看着她登机就不罢休。   努力让自己忽视这种被监视的感觉,林幼宁一路穿过长长走廊,拐了好几个弯,找到自己乘坐班机的登机口。   而那个高高壮壮肌肉发达的年轻黑人,像黑色的影子,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   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林幼宁买了充电器,找了个地方给早就自动关机了的手机充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   良久,手机铃声响起,将她的思绪从很遥远的地方拉扯回来,她拿过手机。   是程小安发来的微信,祝她一路平安。   回复完这条消息,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放回去。   旅客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偶尔有人看她几眼,又很快把目光收回。   林幼宁猜测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有些狼狈,于是把棒球外套往颈间又拢了拢。   机场的墙面由一面面的双层透明玻璃拼凑而成,是不规则的形状。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玻璃上便折射出锋利的光。   光线没有温度,不断变换,她看得入神。   广播里响起登机提示的时候,林幼宁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坐麻了。   她站起身来,在保镖的注视下,走进检票口。   一路穿过登机口和机舱到达了自己的座位,她收拾好随身行李,坐了下来。   飞机起飞之前,她给钟意打了一个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是冷冰冰的系统提示音,告诉她已关机。   没有再打,林幼宁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戴上眼罩,强迫自己睡着了。   十五个小时的长途飞行里,她做了很多个光怪陆离没头没尾的梦。   醒来之后,大部分都已经忘得精光了,只记得梦的最后,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尖已经被染成红色,暗红色的鲜血流了一地。   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样再看他。   她握着刀站在人群中间,茫然失措。   最后钟意来了,若无其事地把刀从她手中夺走,说没事了。   广播里响起抵达通知的时候,林幼宁终于被惊醒。   后背冷汗涔涔,她摘下眼罩,终于记起自己在回国的飞机上。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的间隙,她给钟意打了第二个电话。   仍然关机。   没有再打,她把耳钉取下来,钉进SIM卡的卡槽,换了一张国内的手机卡。   手机刚一开机,便铺天盖地受到了很多消息,夹杂着几个未接来电。   她没有告诉别人自己要回国,所以这一大堆消息基本都是夏栀发的,夹杂着几个周云打来的电话。   林幼宁逐一回复完之后,排在浩浩荡荡的人群里,排队下了飞机。   **   上海浦东机场一年四季从来都是人满为患,在国外呆久了,一下子很难适应这种走到哪里都是人挤人的缺氧状态。   林幼宁艰难地取到了自己的两个行李箱,推着往出租车的标识方向走。   大概四十分钟以后,她终于坐上了出租车。   司机是上海本地人,操着一口纯正的上海话问她去哪,林幼宁微怔,这才发现自己快要连家乡的方言都忘记了。   时间真的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从机场到她家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出租车里的收音机放的是一段不知名的昆曲,咿咿呀呀地很好听,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悠闲地跟着应和,偶尔拿起水杯喝几口水,惬意极了。   驶出拥堵的高速路段之后,市区的路稍微好走了一些。   天色渐暗,变成了浅浅的灰蓝色,林幼宁却无心欣赏,低下头,怔怔地看自己的双手。   上面的血污已经被钟意清理干净了,只有指甲缝里还藏着零星几点暗红,很脏,很丑。   她有些麻木地抽出几张纸巾去擦,可是怎么都擦不掉。   收音机里的昆曲又唱完一段,进入短暂的静止时分。她倏然坐立不安,无意识地伸手又拢了拢罩在肩膀上的棒球外套。   林幼宁发现自己没办法静下心来,因为只要一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就会涌现出来Kevin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和那个暗无天日的漆黑房间。   当出租车拐进她家附近的小巷时,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终于将所有负面情绪掩饰住了。   父母和夏栀现在都在医院,她提前回一趟家只是想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免得被亲近的人看出端倪。   进了家门,随手把行李箱往玄关一放,林幼宁换了拖鞋,走到全身镜前。   眼底一片青黑,下唇微微红肿,看上去像是连续熬了几个大夜,但是最严重的……还是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掐痕。   心里惦记着要快点去医院,林幼宁没有时间去挤遮瑕膏,只是套了件厚厚的高领毛衣,把脖子遮住,便拿上手机出门了。   她很久没有来过医院了。   事实上,她讨厌医院,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用来。   然而,眼下,当她真真正正站在病房外面,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注视着病床上那张过分苍老的脸。   什么Kevin,什么尸体……在这一瞬间,林幼宁全部都忘了。   记忆中她从小跟父亲就不算亲近,出国之后,联系更是寥寥,通常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挂断。最长的一次,一两个月都没有打过视频电话。   而去年回国的时候,林修平在外地打工,两个人的时间正好错开,没见到面。   尽管如此,但是林幼宁心里清楚,父亲是爱她的。   只是这份爱藏在很深的地方,太内敛。   如果不是夏栀受不了,冲动之下告诉她的话,父亲准备再瞒她多久呢?   是不是非要拖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肯通知她。   或许是近乡情怯,林幼宁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周云和夏栀都不在,大概是出去买饭了,而林修平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手背上还打着点滴。   也许是液体太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而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好像连睡梦中都很痛苦。   林幼宁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捂热。   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啪嗒啪嗒,打湿了白色床单。   陡然间,她看到林修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后,慢慢张开双眼。   四目相交,他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又实在太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她,有些费力地笑了。 第45章   三天后,林修平接受开腹手术,切除了全身上下大面积扩散的癌细胞。   手术时间整整八个小时,林幼宁扶着周云坐在等候区,一颗心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好在手术结果还算顺利。   主治医生告诉她,虽然目前扩散的癌细胞基本上已经全部切除,但是后期仍然会有复发的可能性。所以接下来的术后恢复不能怠慢,放疗和化疗都要跟上,防止癌细胞再次扩散。   林幼宁听得很认真,也在手机备忘录上做了很多相关笔记。   这次林修平能捡一条命回来,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季从云。   原本林幼宁虽然告诉了他自己最近会回国一趟,却隐瞒了父亲的病情。人有的时候大概就是越想瞒什么越瞒不住,就在前几天,季从云来医院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结果碰巧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撞见了她。   尽管有些生气,但是时间紧迫,眼看着手术日期一天天临近,季从云没空指责林幼宁什么,每天都忙前忙后地帮忙联系专家,最后临时找到了自己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肝癌方面的研究专家来主刀这台手术。   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手术过后,周云对他简直是感激涕零,就差没有拎着林幼宁的脖子让她立刻嫁到季家去。   林幼宁也在她的安排下,主动邀请季从云来家里做客,不过他的工作实在太过繁忙,好几次都没约成。   其实她能够察觉得到,季从云对她的态度好像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也许有失望,也许,还有别的。   虽然她不想去捕风捉影地揣测什么,但心底里也觉得应该跟那个叫祝梦的女孩子有关。   如果季从云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属,林幼宁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她都会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术后两周半,林修平能正常下地走动,进食的时候,林幼宁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大概是在Unicorn的那段工作经历太过耀眼,简历基本上是一投一个准,HR的电话也是每天都打,软磨硬泡地询问她的入职意向。   她最终选择了一家薪酬报得最高的私人心理诊所,因为她现在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虽然之前江亦遥垫付的手术费用她已经东拼西凑地全部还完了,但是接下来持续的治疗费用仍然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她必须早做打算。   入职第一天,林幼宁连同其他几位新人一起听完了一场冗长无趣的入职宣讲会,又跟着部门主管熟悉了一遍工作内容,完成了一套模拟心理咨询,终于到了午休时间。   主管带着她和部门其他成员一起出去聚餐,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烤肉。   粗粗望去,部门内部差不多有十五六个人,男女都有,平均年龄基本都在三十岁左右。   可见相比工作能力,国内还是更讲资历。只能慢慢熬。   主管简单地向其他人介绍了一下林幼宁,在听到她的学历,研究的方向,以及Unicorn的工作经验时,果不其然受到了一通吹捧和赞美。   没太把职场上的这些话当真,林幼宁举起酒杯很有礼貌地向众人敬了一杯,便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当隐形人了。   酒过三巡,看上去雷厉风行的女主管拉着她的手跟她聊公司未来的发展前景,恨不得连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一朵花。   林幼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却早就飞到了万里之外。   直到听见几个同事的八卦耳语——   “你们看到最新的那条热搜了吗?听说美国一个国会议员的儿子跟一幢凶杀案扯上了关系,还是名华裔。”   “就是今天一直在热搜上挂着的那个吗?我早上那会儿忙得要死,倒是刷到了。不过我对这些政治新闻反正也不感兴趣,有什么好看的。”   “重点不在于政治新闻,也不在于凶杀案,而是在于颜值。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虽然糊得要死还打了码,但是那个身高,那个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帅哥。”   ……   林幼宁听得入神,连身边主管又说了些什么也无暇顾及了。   这段时间她没有再给钟意打电话,当然,之前打的那几个也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身体抢先大脑一步拿出了手机,她滑开锁屏,点进了不怎么用的微博app。   主管斜着眼看过来,似乎对这桩八卦也挺感兴趣。   顾不上别的,她点进热搜榜排名第二的那行文字,果不其然看到了相关的英文报道。   几乎是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新闻原稿,然后将进度条拖至最终的判决结果——   “经法医证实,受害人的死亡原因为药物过量导致的幻觉自杀,与本案当事人无关。   当事人已于2019年9月7日无罪释放。”   九月七日无罪释放,也就是说,他在警察局里呆了整整五天。   问询室里面没有光,到了夜晚漆黑一片,门被反锁,他一个人被丢在里面。数清晨,数黄昏。   这五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   没有放纵自己继续去想象这些画面,林幼宁移开眼睛,心想,无论如何,一切都结束了。   以后……应该不会再从噩梦中醒来了吧。   凑过来看热闹的主管此时也跟着说了一句:“有权有势的人就是不一样咯,就算杀了人也能轻飘飘地揭过,跟没发生过一样。”   话音落下,立即引来周围一片附和。   林幼宁垂眸不语,想要关掉手机,却无意间看到某知名大V悄悄发布出来的,一张疑似偷拍的照片。   少年穿了一身黑,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懒散地从警察局走出来。   照片像素很低,很模糊,眼睛部位也被打了码。但就像刚刚那几个同事说的那样,尽管如此,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张狂劲儿也是抹不去的。明摆着视法律如无物。   这样的人,必然拥有一副好皮囊。   这条微博评论里面,一半的人在讨论这幢凶杀案的是非曲折,虽然没人说到点子上,而另外一半的人,都在讨论钟意本人。   如果抛开事件背景的话,这张近乎黑白底色的照片,像极了千禧年左右的港风滤镜,文艺又复古。   而照片里的人,只凭一张侧脸,就能杜撰出一万个不同版本的心碎故事。   **   秋末冬初的上海是很潮湿的,走在路上,恨不得连屋檐都往下滴着水。   下班的路上,林幼宁接到了季从云的电话,说自己刚从北京出差回来,约她一起吃晚餐。   他用了很郑重,很认真的口吻。   因此,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猜测季从云应该是做好了决定。   他们约在愚园路上一家很高档的法国餐厅。   林幼宁特意化了个淡妆,穿了条白底蓝花的真丝长裙,很隆重地赴了这个约。   当她加完班赶过去的时候,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酒柜后面,靠窗位置的季从云。   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靠窗位置。也总是在等她。   林幼宁放缓脚步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不好意思,我又来晚了。”   把手里的菜单递给她,季从云好脾气地笑了笑:“没事,知道你刚入职,最近应该很忙吧?”   两人如同往常那般闲聊,聊工作、聊未来发展、聊林修平的术后康复情况……唯独不聊感情。   不知不觉中,头盘、汤、副菜以及主菜全部上完了。   等待甜品的间隙,林幼宁放下刀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问法:“学长,你这次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季从云低头轻抿了一口红酒,没有再绕圈子,接过她的话继续说:“嗯,我最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关系。幼宁,我本来以为,只要我足够有耐心,就能够等到你全心全意爱上我的那一天,但我可能是高估了自己。”   他有些自嘲,“其实我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还要自私。就比如投资,我从来不会把钱投在看不到回报的地方。”   静静听他说完,林幼宁冲他笑了笑:“学长说的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自私的。真要说起来,自私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浪费了你的太多时间,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把时间花在心甘情愿的地方,不算浪费。”季从云看着她,许久才叹了口气,“幼宁,你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或者说,你不想把真实的自己对我袒露,很多时候,我都会发现我并不真正了解你。”   真实的自己……   林幼宁有些恍惚,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连她自己都不大了解。   把玻璃杯里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学长,一直以来,我真的很感激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你不用对我感到抱歉,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人,我会祝福你们的。”   她知道,如果季从云在此刻提出想跟她结婚的话,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同样,如果他想分手的话。   季从云抬眸,很认真地看着她,却更像是透过她,在看一段很遥远的岁月。   “幼宁,你曾经跟我说过,觉得现在的自己很糟糕,但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当初那个,不情不愿地陪室友来看我打球的小女孩。”   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林幼宁听到这里,眼眶微微湿润。   她不想这么矫情,可是控制不住。   季从云还是看着她,笑容如初见般温柔,“有句歌词是怎么写的来着……最美丽长发未留在我手,我也开心饮过酒。” 第46章   2021/12/25,温度-10℃,雨雪天气,上海。   **   一大早,林幼宁收拾好自己,打着哈欠,裹着羽绒服去车库里开车的时候,发现轮胎又被冻住了。   上海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这也不是第一次轮胎被冻住了。   她只好像往常那样,回家用水盆接了满满一大盆温水,又加了点盐,往轮胎上慢慢地倒,试着前后挪动。   正当前胎有些松动的时候,她接到了程小安的越洋电话。   戴上蓝牙耳机,她摁下绿色接听键。   “Baby Merry Christmas!”   听筒对面很吵,能够听到很多人一起说话的声音,和满大街循环播放的圣诞歌,程小安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又说,“圣诞节准备怎么过呀。”   林幼宁的注意力还在轮胎上面,随口答:“上班,加班,下班,然后回家吃泡面。”   “这么无聊啊?你之前那个相亲对象呢,不是说交往得挺好吗?”   “上个月分手了。”   “……”程小安无语,“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过,他人挺不错的。”   “除了每天都逼着我去跟他领证,再给我洗脑要生两个小孩之外,其他都挺不错的。”   果不其然听到程小安捧腹大笑的声音,等到笑得差不多了才说,“那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考虑啊?不是我说,再过几个月你就三十二了吧,叔叔阿姨也不着急吗?”   林幼宁叹口气:“着急啊,最近又给我物色了几个新的相亲对象,要不是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雪,原本我今晚还要见一个。也不知道都是哪来的资源。”   说着说着就有点心烦,于是转移话题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最近跟伏城挺好的吧。”   “我今天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伏城向我求婚啦,就今早。”   “是吗?那真的要好好道一声恭喜。”   程小安嘿嘿笑了一声,语气有点甜蜜,又有些羞涩,“那会儿天才蒙蒙亮,我睡得正香呢,他就凑过来把戒指戴我手上了。等我睡醒后发现这枚戒指,问他怎么回事,当时他正在厨房做早餐,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边打哈欠边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费了好半天功夫,车子终于能够正常启动了,林幼宁把水盆放进车库里,冻得哆哆嗦嗦地上了车,一边开空调,一边想象伏城求婚的画面,笑了笑:“伏城求婚也跟别人不一样,还挺浪漫的。”   “我也觉得,我现在真的好幸福哦,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程小安发了一通花痴,然后又问,“你最近跟季从云还有联系吗?要我说,实在不行就把人追回来吧,这两年你见了那么多人,还没有一个能比过他的。”   林幼宁单手握着方向盘,闻言失笑:“学长现在过得挺好的,身边也有人陪,我好端端地干嘛去破坏别人感情。”   “啧,谁让你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   话虽如此,程小安还是很认真地对着听筒许愿,“我今年的圣诞愿望就是,要把我的好运传递给你,让你早日遇到the one。”   ……   抵达公司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几个月之前,林幼宁升职为管理层,有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也有了作为心理医生单独接待客人的资格,不再是助理顾问。   无论是性格脾气、工作能力、还是海外背景,在这家心理诊所,她无疑都是非常突出的。渐渐地,也有不少人点名要挂她的号,奔着她来。   大多数都是小孩子或青少年,至于来到这里的原因,真的是千奇百怪。有被父母长期虐待的,有被校园暴力的……也有养的宠物意外死掉的,以及告白被拒绝的。   但是不论什么原因,林幼宁全部一视同仁,给出专业意见,从不因病症大小厚此薄彼。   从停车场出来,她一边低头查阅邮件,一边走进上升电梯。   电梯里有不少都是同一楼层的同事,看见她进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二十一楼,林幼宁手里握着一杯热美式,趁着回复邮件的间隙喝了几口,就往前台的方向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终于接受了美式。   明明以前是最怕苦的。   自动门的感应灯亮了一下,她走进去,发现前台已经被布置好了,圣诞树、圣诞老人、各种各样的礼物盒,和贴在天花板上的六边形雪花……一应俱全。   但是她不过圣诞节,所以也没细看,匆匆向前。   前台小姑娘看到她,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又很操心地说:“林医生,天天早上只喝咖啡很伤胃的,不如趁这会儿下楼买个三明治吧,一楼左侧蓝色招牌的那家还不错,我经常买。”   林幼宁嘴里应着,心里却叹了口气,因为就算买了也没时间吃。   拐了个弯穿过走廊,她直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和空调,就开始低头工作。   今天的第一个预约是上午十点半,客人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菲律宾混血,据说小时候因为目睹父亲在大街上被暴动分子开枪打死,精神一直不太正常。   第二个预约是下午一点,一个高中生,跟男朋友偷食禁果结果不小心怀孕了,堕胎之后留下了心理阴影,每晚不靠药物难以入眠。   ……   最后一个是下午五点,名字,年龄,性别全都没填,病情描述挺有意思,只写了短短几个字——“纹身不见了”,后面是助理批注的一句病因分析,怀疑是臆想症。   资料后面还被画了个红圈,意思是初次来访。   通常初次来访的人都不怎么愿意提供个人信息,因为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来看心理医生。因为看了,就是变相地承认自己心里有问题。   午休的时候,林幼宁接到周云的电话,提醒她别忘了今晚七点的约会。   她一边敲键盘一边回答,因为暴雪,约会改到下周了。   周云叹了口气,问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好好相亲,停了停又说林修平最近的化疗结果不太好,身体对平时服用的药物已经产生了抗药性,可能考虑要换一种治疗方法了。   话里话外都是无声的施压。   林幼宁的视线从电脑屏幕离开,向她承诺自己会好好对待每一次的相亲,又说下周带父亲去医院看看,对方这才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门口有人敲门,问她去不去吃午饭,林幼宁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从微信聊天界面里找到那个相亲对象的名字,打了一行字发过去,问他下周想吃什么。   等待回复的空档,她点进朋友圈,随意上下翻看了几条。   很快就滑到了夏栀两个小时前刚发的一条。   “华盛顿的人平时是不是经常翘班翘课,踩在雪地里简直像根寸步难行的萝卜,每走一步都需要江亦遥使劲把我拔出来才行。”   配图是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和华盛顿纪念碑附近的景色。   今年年初,夏栀和江亦遥结婚了。   不过因为江亦遥平时很忙,家族生意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学着尽快上手,所以他们的蜜月旅行一直推迟到了现在。   林幼宁在这条朋友圈底下评论了一句,让她注意保暖,切回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位相亲对象的回复,很客气地说她来选就好。   这么久了,她的选择恐惧症还是没治好,实在不知道该选哪家,只好先回了一句“好的,晚点我看看”,随即放下手机,继续工作了。   下午三点半左右,她刚送走一位客人,就看到几个戴着圣诞帽的同事抱着一个正方形的礼物箱,朝她快步走来。嘴里一边说着Merry Christmas,一边兴高采烈地让她抽奖。   虽然不感兴趣,然而盛情难却,林幼宁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伸进去,随便抽了张纸条出来。   没等她展开,纸条就被一旁的同事抢走,帮她读出上面的黑体小字——   “一等奖,iPhone13 Pro max,512GB,一台。”   林幼宁还没反应过来,周围便此起彼伏响起一阵欢呼雀跃,都在说她运气怎么这么好,也没靠玄学,就这么随便一抽,就能抽到一等奖。   同事把纸条重新塞回她手里,很是艳羡地说:“林医生,你要不今天下班后去公司附近买张彩票吧,肯定走大运。”   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林幼宁心想,马上就下暴雪了,哪家福利彩票社还开门。   又聊了几分钟,乌泱泱一群人终于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她松了口气,坐回办公桌,打开音响,一边听歌一边看书,等待下一位客人。   五点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客人还未到访。   耐心等了十分钟,林幼宁基本已经确定这位客人不会来了。   做心理咨询这几年来,这种临时反悔的客人很常见,也许预约咨询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等到冷静下来之后,就会缩回那个厚厚的壳子里,无论如何都踏不出这一步了。   悠闲地起身,林幼宁站在百叶窗前给自己冲了一杯挂耳咖啡,苦涩绵长的味道涌入口腔,很快就开始刺激她的味蕾,让她终于感受到了饥饿。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原因,总之她最近胃口不太好,饮食也不规律,胃疼的老毛病反反复复地发作,终于把她折磨得习以为常,已经可以不靠胃药,面不改色地捱过去了。   只要等到五点半,如果这个客人还是不来,她就可以提前下班了。   视线瞥过人事部小姑娘刚刚送过来的iPhone奖品,林幼宁想了想,决定今晚回爸妈那里吃饭,顺便把新手机给林修平换上。   一杯咖啡很快见了底,她百无聊赖地转身,拉开百叶窗。   冬天天黑得早,才五点过一刻,外头已经没有阳光了,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向外看,会发现世界其实是没有颜色的。   那些道路两旁原本色彩斑斓的霓虹招牌,和柏油马路上一排排亮着灯的拥堵车流,也都变成了沉闷的灰白色调。   不知何时起,天空下起了雪。   四面八方都是静止的,只有簌簌的雪是流动的。   自从她回国以来,上海还是第一次下雪。   如果此时此刻夏栀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非常迷信地强迫她闭上眼睛,对着初雪许愿。这是她读书的时候从韩剧里学来的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   林幼宁从不许愿。   跟迷不迷信无关,跟有没有仪式感也无关,她只是悲观地认为,愿望就是用来落空的。   时间和雪在某一瞬间找到了共鸣的轨道,天衣无缝地契合,无声无息地流动。   在听到五点半的闹钟提示音那一刻,林幼宁伸了个懒腰,拉上百叶窗,动作利落地收拾东西,打算下班。   结果刚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门锁转动声。   ——咔哒。   该不会是最后一位预约的访客吧。   怎么好巧不巧偏偏这个点来。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时候,音响里的歌单播完了一轮,回到第一首。   像极了轮回。恰在此刻,回归原点。   于是一切重来。   伴随着音响里美国男歌手清亮动听的音色,年轻男人抖落一身风雪,走进她的办公室。   “不好意思,下雪封路,我对国内道路情况不太熟悉,所以来晚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里是一贯的自由散漫,说着再真心的话也完全不像真心。   大概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笑了笑,“是不是打扰你下班了?”   雪停止流动。   时间也停止流动。   轨道猝然断裂,一片漆黑。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好久不见的人。   林幼宁仍然维持着刚刚那个弯腰收拾东西的动作,好半天才慢慢站直。   眼前的人比从前要陌生。   好像瘦了一点,高了一点,身上的棱角也更加锋利了一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思绪陷入了一阵突兀的断档,林幼宁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重新连接起来,没有坐下,也没有拿出笔记本电脑。   只淡淡问:“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之前电话咨询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   男人拉开座椅,坐到她对面,“我的纹身不见了。”   林幼宁没有移开视线,无动于衷地与他对视。   片刻,才公事公办地问:“什么纹身?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条红线。”   他想了想,“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吧,不见了。”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撞得玻璃哐哐作响,百叶窗帘也跟着晃动。   等不来回应,他也不恼,反而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许久不见的,很孩子气的笑,问她,“姐姐,我的红线还在吗?”   -THE END- 第47章 番外(一)   01.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一段台词,大意是说,合适的人或许已经出现了,就在你身边,如果你不抓住机会,就会被别人抢走。然后你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是别人嫁给了你的丈夫。   后来我把这部电影反复看了很多遍。   每看一遍都会想到同一个人。   不过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快乐吧。   在很遥远的地方。   02.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与钟意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会感叹缘分奇妙。   那个时候我刚读高一,父母平时做生意很忙,没空照顾我,所以就干脆把我丢到寄宿学校打磨自己。   有时候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偶尔他们人在外地回不来,会拜托一位邻居阿姨去学校帮忙接我,带我回家吃饭。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平常周末,放学之后,我和往常一样上了钟阿姨的车。   可是阿姨那天却闷闷不乐,一直看着窗外,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临近目的地,她才转过头来,小声拜托了我一件事。   她说她侄子从国内被接过来了,以后会在这边定居,又说他在国内的时候遭遇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导致性格有点问题,希望我能够作为他的半个姐姐,以后多照顾他一些。   我发誓,会答应钟阿姨只是单纯因为不想看到她哭,绝不是真心想要照顾一个小屁孩。毕竟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然而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一刻钟。   在见到钟意第一面之前。   说实话,我从小在美国出生,长大,平时身边的交际圈里基本都是白人或混血,很少会有中国人。甚至狭隘地认为,中国小孩皮肤黄黄的,五官皱巴巴的,跟白人小孩比起来,就像一只丑猴子。   可是当我推开别墅大门,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乖乖坐在院子里荡秋千的时候。   阳光穿过树缝照在他脸上,他漂亮又纯真,像一个粉雕玉琢的白玉团子。   钟晴走过去,摸他的脑袋,让他跟我打招呼。   于是他扭过头冲着我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那一刻我就像被什么击中了。   只好告诉自己,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弟弟,所以才会觉得有个弟弟也不错。   03.   从那天过后,我比以前来得更勤了。   我总是想去钟阿姨家做客,总是想见钟意。有时候陪他做游戏,有时候陪他吃饭,有时候给他讲故事,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钟意的眼睛很漂亮,干净剔透,亮晶晶的,笑起来的时候最生动。   我实在看不出他性格哪里有问题。   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其实钟意并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粘着我,亲近我。   他只是想装给钟晴看而已。   钟晴不在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孩子的天真劲儿就不见了,宁愿自己躲在院子里发呆都不愿意跟我说上几句话。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不过当时我很乐观,觉得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而已。   只要相处的时间够久,早晚会卸下心防。   04.   钟意一天天地长大了。   长成了一副多情又薄情的模样。   说起来,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但是时间越久,我却觉得自己反而越来越不懂他了。   小时候的钟意看上去还有些自闭,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没想到长大之后,反而在人际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长得好看,家底硬,嘴又甜,没有人不喜欢他。   当然,我知道,不管他新结交了多少朋友,我在他心里,始终是不同的。   因为在所有人里,钟意总是最黏着我,也最向着我。有朋友笑话他三句话不离霏霏姐,他也不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其他人都是空气,不值得在意。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希望我们可以一辈子都这样。   我愿意宠着他一辈子。   就算他一辈子都长不大。   05.   漫长岁月里,很多琐碎的记忆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唯独钟意十五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情,清晰如昨。   钟阿姨为他举办了非常盛大的生日party,请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钟叔叔也从意大利赶回来了,虽然他平时总是很严肃,不苟言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很爱钟意。毋庸置疑。   那晚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唯独钟意不开心。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再清楚不过,钟意不开心的时候也会笑,可那种笑是索然无味的,不如平时灿烂。   我不懂为什么一个被众星捧月的寿星会不开心。   吹完蜡烛许完愿,他甚至连蛋糕都没吃一口,就找了个借口上楼了。   我发誓自己只是因为担心他,才会想偷偷上去看一眼,他在做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让我终身难忘。   ——钟意站在走廊上跟一个白人女孩调情。   他靠在墙上抽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听女孩说话。   神情甚至有些倦怠。   就这么聊了几分钟,一支烟抽完,他忽然伸手把人扯了过来,有些粗暴地将烟圈吐到她脸上。   女孩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腿却软得快要站不住,像一滩水,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融化了。   我就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了。   当然也很清楚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甚至觉得,这不是钟意第一次跟女孩上床了。   因为他看上去太过游刃有余。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自己当时的动作不够隐蔽,因为我隐约察觉到,钟意其实早就发现了。   不过,无论发现还是没发现,他都不会在乎。   06.   从那之后,钟意的身边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很多新鲜面孔。   清纯的,妩媚的,中国人,外国人……什么类型的都有,玩得也是花样百出。   不过你根本无法从他的暧昧对象里分辨出他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因为他身边的人总是来得快去得快。   在我的印象里,每一次见到钟意,他身边的女生都不一样。   不过钟意都是一样的,哪怕身体贴着身体调情的时候,也是兴致缺缺的样子。   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只是排遣寂寞而已。   对此我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不仅是因为我从小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长大,对性的想法很开放,还因为钟意身边根本不可能缺桃花。他只要站在那里勾勾手,立马就会有人主动贴过去。防不胜防。   钟晴不在家的时候,偶尔会拜托我去陪钟意吃午饭。   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作息很乱,日夜颠倒,保姆把饭做好了也不怎么吃,说不觉得饿,没有进食的欲望。   我知道钟家大门的密码,不用敲门就能进去,所以经常能碰上案发现场。   脏衣服、空酒瓶、避孕套,里里外外扔了满地。钟意和谁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沙发上、或者阳台上,看到我来了,也只是睡眼惺忪地打声招呼。没有半分尴尬。   而他身边的那些女孩却都很忌惮我似的,通常我一个冷眼扫过去,对方就会默默开始穿衣服走人。   这让我感到一阵隐秘的快乐。   就像钟意不管和谁在一起,心里想着的人,也只有我。   07.   钟意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有一个女孩为他割腕自杀了。   据说是因为她发了很多很多条短信,钟意都没回。   我记得那个女孩的英文名叫Sherry,父母也是华人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当成掌上明珠宠大的。   因为跟钟意分手而割腕自杀这件事,她在圈子里成了个巨大的笑话,连带着把她爸妈的脸都丢尽了。   那几天不管钟意去哪玩都有人拿这件事打趣他。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笑得无辜极了,说我跟她谈都没谈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不开啊。兴许是被别人刺激了吧。   如果别人追问这段故事的细枝末节,他就会没心没肺地说忘了,或者说以后不找处女了,太麻烦。   所有人都觉得他薄情,可是我知道,事实的确就像他说的那样。   钟意从没想过故意伤害谁,故意欺骗谁,故意羞辱谁。他只是不在乎。   对谁都不在乎。   08.   没过多久,Hermes春夏大秀的主办方给了我两张内部VIP票,邀我去看秀。   我叫上了钟意。   钟意很讨厌参加这种无趣的活动,我心里很清楚,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叫他。   每次看到他最终为我妥协,不情不愿出门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可能有点病态。   说是去看秀,本质还是去社交。   我们坐在秀场内部头三排的位置,身边的几乎全都是明星或名人,不时有人主动过来搭话,钟意虽然很有礼貌地一一回应了,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已经烦透了。   看到一半,我就拉着他提前走了。   我记得秀场大屏幕中间滚动过的一行广告语,大意是,爱不会在你光芒万丈时出现,而是在你狼狈不堪时降临。   我当时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深意,于是转过头跟钟意分享。   他却一副懒洋洋没在听的样子。   于是我忍不住问他,已经交过这么多女朋友了,总不会还没搞懂爱是什么吧。   而他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爱这个字眼太沉重了,用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搞懂他。   于是我继续追问了下去。   我问,那么多女孩里,就没有一个让你相处时感到开心的人吗?   钟意随手点了一支烟,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下,对我说,在床上的时候都挺开心的,下了床就都没什么感觉了。   这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我自己也交过不少男朋友,但是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在床上合拍诚然重要,但是日常中的相处也很重要。我只能理解为钟意懒得去花心思与谁相处,因为了解一个人很累,不如做*轻松。   不过那些女孩里面,又有谁值得他去花心思呢?   我想到这里,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这个人是我自己呢?   如果我提出想和钟意在一起,钟意会变乖吗?会爱上我吗?   09.   我跟男朋友一起去看电影。   当那段荧幕台词出现,我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忽然动弹不得。   而脑子浮现出来的人,是钟意。   忽然越想越不甘心。   ——如果钟意以后会成为别人的丈夫的话。   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呢?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无话不谈。   看完电影之后,我跟男朋友分手了,在对方错愕的眼神里,我心里很快活地开车去找钟意。   他平时喜欢的pub也只有那么三四家,很容易找到。   我记得自己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靠在调酒台旁,一边抽烟一边听谁说话。   不知道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咬着烟头,笑弯了眼。   没多久就有一个身材很好的黑人女孩朝他走过去,行为大胆地挑逗他。   他没拒绝,但也没主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可以。   做可以,不做也可以。他没所谓。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女孩像极了一只对着男人摇尾巴发情的母狗。   恨不得立刻上去把他们分开。   而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大概是钟意看上去明显跟我更亲密,那个女孩最终灰溜溜地走了。不过走之前,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纸条上,放到了他手里。   我想也没想,一把把纸条夺过来,撕得粉碎。   钟意看着我,神情有微妙的变化,问我怎么了。   于是我告白了。   对着一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邻家弟弟。   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也无非就是一些肉麻得要死的台词罢了。   钟意又点了一支烟。   我原本以为他肯定会同意的。   毕竟在我之前,数不胜数的人,他都同意了。   结果。   他拒绝了我。   说拒绝也不算太准确,准确来说,他给了我两个选择。   一个是无话不谈的姐姐,一个是sex partner。   我记得自己反驳了这句话,说自己不想做sex partner,我想要的是他的爱。   然而钟意只是很平淡地看着我,说我喝醉了。   我当然没有喝醉,事实上我简直从没这么清醒过。   然而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还是没出息的退缩了。   我不想冒险,不想变成那些花开一夜就枯萎的女孩,在钟意身边睡几个晚上,腻了之后就再也不见。   朋友总比情人长久。   10.   我曾经真的以为钟意会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地玩下去,玩到这个世界上没人能让他提起兴趣的那一天。   直到有一天,我从他口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她挺有意思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林幼宁,他就笑了,“跟我玩过家家呢。”   钟意很少主动提起任何女孩。   因此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不可否认,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向我传递了一个莫名奇妙的信号。比如他还会再提起这个名字很多很多次。   然而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突然大笑起来,笑完了,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喜欢上她吧?玩玩而已。   玩玩而已。   他总爱说这句话。   也许是因为心底那隐隐的不安,那段时间我经常喊他出去玩,而他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分别,依然游走在不同的新鲜面孔里,辗转在不同的床上,自由自在。   于是我放心了。   甚至也曾经在心里自作多情地以为,钟意是因为想帮我报复林幼宁,所以才接近她的。   如果早知道事情后来会变成这幅无法挽回的局面,我绝不可能在钟意面前提林幼宁的名字。   一次都不可能。   11.   刚开始,是我发现钟意突然不肯出来玩了。   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发呆,很颓废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像极了小时候。   又过了大概两个月,他忽然活过来了。   回到了原本的社交圈。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可是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并非如此。   因为他的人回来了,心却没有。   虽然钟意依然像往常那样,和不同的女孩调情,但是我没再听说过他和谁睡过。   确切地说,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调情,而是在确认什么。   我有一次偷听他和别人聊天,那个女孩对他说了很多暧昧的话,而他从始至终没什么反应,直到女孩说楼上有空房间的时候,他才没什么表情地回了一句,我对着你这张脸硬不起来。   理所当然地把人气走了。   而他依然坐在那里,一瓶又一瓶地喝酒。   直到40度的伏特加空了三四瓶,我看到他终于有了醉意。   我形容不来自己当时的心情。   我只是很心疼他,心疼到突然很希望林幼宁可以凭空出现在这里。抱抱他,安慰他。   最终我走了过去,让他别喝了。   霏霏姐。钟意抬起头,眼睛红红地叫我的名字。然后他说,林幼宁有什么了不起。   过了会儿,又说,你以后不要再欺负她了。   是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让你收心了而已。   这种概率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火星撞地球了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硬生生挖出了一块。   原来痛彻心扉是这个意思。   之前学中文的时候,我总是记不住。   12.   我刻意让自己不去管钟意,也不去打听他的消息。   中间钟阿姨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钟意最近怎么了,连着几天半夜偷偷跑出去,回来之后就发烧了。   我能说什么呢?   只能说不清楚。   钟意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林幼宁。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只能归结于林幼宁命好。天生就有让一个本来永远都不可能低头的人只对她低头的运气。   13.   再次遇见林幼宁,是在一场晚宴上。   我原本是打算装作没看见的,可是实在忍不住。   说实话,我从前最讨厌的就是林幼宁那副装清纯,假清高的样子。   恨不得撕毁她身上那层虚假的画皮。   可是钟意喜欢。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甚至,我还做了非常低声下气的事情——我过去求她,希望她能和钟意重归于好。   然而她却说,他的真心我不要了,你喜欢的话就随便拿走。   太可笑了。   她难道不知道,钟意的真心有多么难得,多么珍贵,多么可遇不可求吗?   如果是能够随便拿走的东西,还有什么值得我念念不忘的。   然而那天发生的闹剧却远远不止于此。   钟意跟林幼宁身边的那个男人打起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   说实话,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钟意真的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做正常人绝不可能做的事情。   我忍不住想,钟意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曾经丢尽脸面的Sherry。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   我曾经伤害过林幼宁,所以林幼宁得到了钟意的真心。   钟意曾经伤了几百几千颗心,所以自己的心也被挖了出来,在阳光下暴晒。   14.   钟叔叔给他下了禁足令。   换作是以前的钟意,哪怕半夜翻窗户摔断了腿,都要想方设法离开这里。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每天抱着一个花盆坐在院子里发呆。   我去过几次,发现他竟然在种花。   他在看那盆不知道能不能生根发芽的花盆时,眼神有多温柔。   至少他从没这么看过任何一个女孩。   偶尔也会抱怨几句,你怎么还不开花。   不过也是很缠绵的语气。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福至心灵地想,是不是只有这颗种子开了花,他才有去见林幼宁的理由。   15.   后来那颗种子开没开花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钟意这次真的闯祸了,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搞成了一个杀人犯。   因为,就算他真的杀了人其实也无所谓。   他完全没必要跑去警察局自首。   自首的话事情就会闹大,闹大了就会丢钟家的脸。   我不知道具体的前因后果,只知道钟阿姨把他从警察局捞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的状态糟糕极了,衣服和头发都乱糟糟的,身上布满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眼神也很空洞。   说实话我被吓坏了,眼泪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我竟然以为是警察故意欺负他,恨不得立刻去跟那些人讨个说法。   钟阿姨叫住了我,说没事,只是幽闭恐惧症犯了而已,让我别声张。   ——只是幽闭恐惧症犯了而已。   我不懂。   为什么一个明明知道自己有幽闭恐惧症的人,还非要主动去警察局自首,甚至心甘情愿地被关进问询室里。整整五天。   如果这就是爱情。   我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遇到。   16.   钟叔叔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不说,还把钟意关进了卧室里。   甚至把学校教授请到了家里来,对他单独授课。连学校也不让他去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看他。   因为实在放心不下。   钟意看上去没什么异常,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了都无所谓。   只是人消瘦了一点。   我还是很心疼。   尽管他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全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这种监禁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   大概是在钟阿姨不断的劝说下,钟叔叔终于心软,把他放出来了。   我以为钟意一定会偷偷跑去找林幼宁,但是他没有,反而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飞速念完了本科和研究生。   然后提前毕业了。   那一刻我忍不住猜想,是不是他和钟叔叔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否则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困在这里呢。   17.   最后一次见钟意,还是在他家花园的院子里。   像极了初见。   他当时在陪Allie玩飞盘,笑得很开心,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孩子气。   我坐在旁边静静看他。恍惚间甚至以为这几年什么都没发生,他还是那个可以跟任何人谈情,却从不说爱的,自由自在的少年。   最后Allie跑累了,趴在他脚边,哼哧哼哧喘气。钟意摸了摸她的脑袋,忽然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地说,要不干脆把你也带走吧。   耳朵里捕捉到这句话,我几乎是立刻问他,要去哪里。   而他也如同往常那样,没有隐瞒我,笑着说自己要回国了。   太荒谬了。   一个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了的人,跟我说要回国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做梦。   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一段发生在多年以前的对话。   我问他——那么多女孩里,就没有一个让你相处时感到开心的人吗?   他回答——在床上的时候都挺开心的,下了床就都没什么感觉了。   可是他跟林幼宁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面了。   为什么还会有感觉。   18.   我要结婚了。   跟一个家里安排的对象。   婚礼之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我问他,能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而他在手机另一端笑了。   如果能够看见他的话,我猜他一定笑得灿烂又明媚,眉眼没有一丝阴霾。   他先是恭喜了我,然后说,如果林幼宁同意的话他就来。   看吧。   连参加个婚礼都不敢自己做决定。   林幼宁有什么好的。   19.   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搬进婚房的时候,我在书房一个灰扑扑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国语专辑的磁带。   这张专辑已经有些年头了,记忆中应该是我读大学的时候,钟意给我买的。   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女歌手。   后来只要是和他一起出去,我就会在车上放这张磁带,然后轻声跟着唱。   他从来不唱,只是懒洋洋地坐着,间或偏过头看风景。   仿佛天大地大,哪里都困不住他。   我擦干净了磁带上的灰尘,找了个早该被淘汰的古董收音机,把它装了进去。   虽然杂音很重,音质也差,但是好在还能播放。   我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听了一下午。   20.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第48章 番外(二)   从那天过后,钟意每天都来挂她的号。   今天说自己失眠症,明天说自己厌食症,后天又说自己相思病……总之找的理由全都稀奇古怪,就差把“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看你的”写在脸上了。   就连前台小姑娘都已经眼熟了他。   午休的时候,林幼宁去茶水间,听到她在跟几个同事八卦,说有个长得很像某某明星的大帅哥最近每天都来看病,脾气又好又有礼貌,看到谁都会笑,简直像爱神转世。   就是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心理问题怎么这么严重,这都连着来了七天了。   林幼宁听她们叽叽咕咕的乱猜,觉得还挺好玩的,于是站着多听了一会儿。   她桌上那一整袋挂耳都被钟意拿走了,说她胃不好不能总喝咖啡。于是她现在想喝咖啡又懒得点外卖的时候,就只能来茶水间找包速溶的将就将就。   钟意每天预约的都是下午五点的时间段。最后一位。   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带吃的过来,种类很多,不过都是她喜欢的,比较清淡的粥面一类的食物。   没有跟吃的过不去,林幼宁饿的时候就会拆开吃几口。   而钟意就坐在她对面,单手支着下巴看她,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大多数时候,说是咨询,其实也不过是林幼宁对着电脑忙碌,钟意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她而已。   到了下班时间,他就会很自觉地离开。   林幼宁没问过他为什么突然回国,也没问过他为什么突然来找自己。   不仅是因为,一旦问出口了会显得自己太耿耿于怀。   还因为,她知道钟意总是会回美国的。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不过钟意像现在这样天天占据别的客人的时间,挂一个又一个废号,的确让她苦恼。   第七天,她终于忍不住,让他以后没事别来了。   钟意就很委屈地看着她:“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其他时间你又不肯见我。”   想了想,又提议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以后你每周能抽出一天陪我吃饭的话,我就不再来打扰你工作了。”   林幼宁答应之后,他果然信守承诺,没再来过。   不过有关于对他的议论,公司里一直都没断过,她走到哪里都能听见。   原本钟意约她周六出去,不过她牢记着跟之前那个相亲对象的约定,便给他发微信改到周日。   也就过了几分钟,他回“好的”,而后又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周六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林幼宁没有回复。   暴雪停歇,天气放晴,街道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虽然天气并没有回暖。   出门之前,周云又打来电话,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她半天,让她务必好好表现,不能再把这个也搅黄了。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当事人也全都翻篇了,但是周云对于她跟季从云分开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动不动就要念叨,要是小季在的话肯定会怎么怎么样,说得林幼宁很头疼。   偏偏又没什么可辩驳的。   按照约定时间抵达了一家很有名的素食餐厅,林幼宁下了车,一路跟着服务生穿过九曲回廊,往包厢的方向走。   这家餐厅是夏栀帮她选的,她说第一次见面不要吃一些麻烦的东西,吃吃素食,泡一壶茶聊聊天就挺好。   包厢里,那位名叫秦朗的男人已经到了,正在低头看手机。   长得跟照片上也没什么差别,总之都很普通,不过穿着打扮倒是挺有品位,一看就知道是职场精英。   林幼宁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对他笑了笑:“秦先生是吧?你好,我是林幼宁。”   “啊,对对,林小姐请坐。”   对方起身,很殷勤地帮她拿包,看着她入座。   虽然这种赤裸裸的打量视线林幼宁并不喜欢,但是相过这么多次亲,早就习惯到不痛不痒了。   说实话,她已经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从认识一个陌生人到分开的过程,她现在只希望能够尽早遇到一个正常人,然后跟他恋爱结婚。让父母放心。   可惜就连这么一点点要求,能够符合的人也很少。   比如上一位相亲对象,八字没还一撇就天天说他妈急着抱孙子;再比如上上一位,每次跟她出来吃饭都要随身携带计算器,不把每道菜的价格都算得清清楚楚绝不肯下单……   无声地叹了口气,林幼宁打起精神,跟眼前的男人聊天。   总体来说,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秦朗看上去也挺绅士。至少目前没什么问题,可以继续相处。   吃餐后甜品的时候,林幼宁的嘴角沾了一点奶油,秦朗起身凑近,拿纸巾帮她擦掉了。   然后问她,下周末还能不能约她出去,说上海周边有一个很大的滑雪场,很热闹,很好玩。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到,也不算太远。   林幼宁点点头,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秦朗于是松了口气,像是也觉得这次很有希望。   饭后,他主动起身,去前台结账。   林幼宁跟在后面,想去洗手间。   谁知刚出包厢,就在走廊上看见一个人。   那人正恹恹的靠在墙壁上吸烟。   他头顶高高挂着一个黄木雕刻的灯笼,里面点的应该是红色蜡烛。   烛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冷冽和温柔不停交织,很矛盾,也很迷人。   林幼宁就这么隔着一步的距离看他。   少顷,钟意吸完了那支烟,把烟头碾灭在白沙里。烟雾消散,露出漆黑眉目。   他问:“推了我的约,就是为了来跟他吃饭吗?”   林幼宁不说话。   钟意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你觉得他怎么样?考虑和他试试?”   “第一次见面也看不出什么来,”她斟酌着回答,“可能要多见几次才能知道。”   走廊右侧的木柜上燃着一炷不知名的安神香。   风吹过,香味便蔓延开来,钻进空气里。   钟意沉默很久,忽然问,“那我呢?一点都不考虑吗?”   考虑?   林幼宁把这两个字在舌尖重复了一遍,心想这人是不是喝多了。   他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正想着,远远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秦朗在前面等她。   怕对方等着急,她一边回应,一边往前走。   却被钟意一把拉住。   “不许去。”   他忽然抱住了她,脑袋埋在她颈窝里,闷闷开口,“不许去找他。”   林幼宁微愣:“别闹了。”   “我也不想闹,不想让你不高兴,可是我乖有用吗?”他竟然有些委屈,“我再乖再听话,你还不是要跟别人走。……你甚至答应要跟他去滑雪。”   这句控诉来得实在突然,她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不能答应跟他去滑雪?”   钟意垂眸,好半天才小声说:“明明是我先约的。按照先来后到也应该是我们先去。”   被他莫名其妙的脑回路堵得哑口无言,林幼宁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再加上场合也不太对,于是推了推他:“你先放开我。”   眼前的人看上去并不愿意,却没能坚持多久,还是乖乖把她放开了。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酒店吗?”   “……”她有点无语,“相亲没这么快吧。”   眨了眨眼睛,他的神情立刻生动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又被她打断,“好了,我真的赶时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林幼宁转身便往出口走。   钟意仍然站在原地看她,几秒后,稍稍往前跟了几步:“姐姐,你之前托姑姑带给我的那句话,是真的吗?还是骗我的?”   她闻言,脚步微滞。   “你说你不恨我了。”钟意定定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像是明知故问,“是你亲口说的,对吧。”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所有的声音都淡去了。   林幼宁的声音并不大,然而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   她说——   如果是骗你的,我不会答应你,每周都抽出一天和你吃饭。 第49章 番外(三)   第二天一大早,周云就给她打来电话,询问昨天的相亲情况。   林幼宁当时还没睡醒,脑子像团浆糊,随口敷衍了几句,毫不意外地大清早又被数落了一通。   这通电话打完,她也彻底清醒了。   起床拉开纱帘,才发现窗外竟然又飘起了雪。   怎么一见他就下雪。   下午一点半,林幼宁抵达武康路附近,一家老字号本帮菜馆。   这家店她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光顾,后来出国了几年,这次回来之后就发现附近一带已经变成了时下流行的网红打卡地点。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能看到店门口乌泱泱的长队,于是每次都打消了要走进来的念头。   不过这次刚走到门口,她就看见钟意已经坐在里头了。   这种老店的装修都很陈旧,店面也不大,却硬生生摆下了十桌。基本上是椅背挨着椅背,没有丝毫个人空间可言,周围桌上的人在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钟意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羽绒服,颈间围了条旧旧的红围巾,坐在角落里的方桌发呆。冬日阳光照出他柔软蓬松的发丝,那双爱笑的眼睛,和略显苍白的嘴唇。很美,也很落寞。   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花上几秒猜一猜,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没看多久,她推门进去,操着一口上海话正在骂人的老板立刻换上笑脸,热情地招呼她。   示意自己来找朋友,她快步往里走,钟意像是心有所感,转过头来,冲着她笑了。   身上的落寞感瞬间一扫而空。   “今天降温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钟意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一道道菜上得飞快,热气腾腾地摆满了桌面,八宝鸭、油爆虾、腌笃鲜……看起来很有烟火气息。几乎都是她爱吃的。   钟意很自然地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太瘦了。”   林幼宁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真正瘦了的人,不是自己。   低头吃了几筷子八宝鸭,味道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看上去浓油赤酱的,味道却很鲜美,一点都不腻。   四四方方的红木餐桌面积实在不大,他们面对面坐着,近得连对方脸上的毛孔都能看见。   之前在办公室的时候,她还能靠工作糊弄过去,可是现在在饭桌上,她没有其他事做,免不得要与眼前的人四目相交。   时隔两年,这还是林幼宁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着眼前的人。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和记忆中并无不同,还是那张在路上匆匆一瞥后,回到家里还会反复想起的,一见钟情的脸。   可是当林幼宁细看的时候,却发现他左边眼角底下,多出来了一道大约三公分的划痕。   颜色已经很淡了,形状看上去却很锋利。应该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她不由自主地问:“眼睛下面,怎么回事?”   “哦,不小心划了一道。”   钟意随口回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很久之前的事了,就是一个小伤口,也不疼。”   林幼宁没有再追问什么,点点头,不说话了。   等她吃完了碗里的两只汤团,抬头的时候,发现钟意正在专心致志地剥虾。   黄澄澄的虾壳逐一被剥落,他的手指很灵活,动作也很好看,像极了穿花的蝴蝶。   等到剥好了满满一碟,他递过来,放在她手边。   林幼宁夹了几筷子,然后说:“太多了,我吃不完。”   “没事,慢慢吃,我又不着急。”   钟意单手支着下巴看她,神情很温柔。   虽然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但是挑食的坏习惯还是没变。   她看着钟意面前空空的餐盘,这么想着。   于是她真的吃得很慢,慢到隔壁都已经来来去去翻了三桌,而她还没吃完。   最后碟子里还剩四五只虾,她实在吃不下了:“我吃饱了。”   钟意点点头,没再勉强,也没有动那几只虾,抽出几张纸巾,凑过来帮她擦手。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隔壁桌上坐着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女生,频频回头,一边偷看他们一边跟同伴窃窃私语。   林幼宁被看得受不了,趁他不注意把手抽回来:“我自己擦就行了。”   恰巧老板端着托盘过来,取下两盅红豆沙放到他们桌上,笑着说这是赠送的甜品。   终于把那些人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红豆沙很香很糯,微微甜,沙沙的口感很适合冬天。   林幼宁低头吃了几口,然后放下勺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毫无预兆地开口:“其实,时隔两年,看到你好好地,和从前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挺高兴的。”   钟意的动作忽然停顿,又听到她自顾自地继续,“以前那些爱啊恨啊,对我来说,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句我不恨你了,也是真心的,毕竟……不管怎么说,我也欠你一条人命,所以,我们两清了。以后向前看,过去的事情,能忘的话,就忘了吧。”   终于找到机会,说完了自从见面起就想说出口的话。   那一瞬间压在她心口的沉沉石头终于落下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听得出神,好半天才自嘲地笑了:“你不欠我什么,我欠你的多。”   顿了顿,又说,“忘了之后……可以重新认识吗?”   林幼宁觉得他说了一句废话,毕竟他们此时此刻正在一起吃饭,不想“重新认识”也不行,于是回答:“可以啊。我们以后还是可以做朋友——最普通的那种。”   钟意抬眸,“不做普通朋友不行吗?”   她回答:“不行。”   “好吧,”他妥协地很快,“那就普通朋友。”   吃完饭出来,雪不仅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黑色路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脚印交错密布。   冷风呼啸而过,林幼宁忍不住拉高了羽绒服的衣领,下一秒,钟意把围巾解开,系在了她颈间。   这条红色的羊绒围巾看上去很旧,毛线边缘甚至已经磨出了卷边,针脚也松了不少。   然而还是很暖和。   这是她某一年拿了奖学金之后,为了奖励自己特地去Mill Avenue买的。   花了一百刀。   当然很暖和。   没了围巾,他身上那件羽绒服显得更加单薄,狂风大作,吹乱了他的黑色头发,羽绒服的衣角也灌满风,鼓了起来。   他们步行了大概五分钟,抵达停车场。   钟意的眼角和鼻尖被冻得微红,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伸手帮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林幼宁犹豫几秒,低头上了车。   打量着车内的空间环境,她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久远记忆。   那晚她也像这样上了车,然后,车门被反锁。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视镜的身影越来越远,什么都做不了。   不管过去多少年,那种无力感也实在太清晰。   她很想忘,却忘不掉。   引擎启动,钟意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倒车,稳稳开出了地下停车场。   他从后视镜里偷看她一眼,像是没话找话:“国内停车场挺难找的。”   林幼宁的思绪总算抽离出来,顺着他的话聊下去:“这条路附近,大概步行五百米的地方右转,有一家KTV的地下停车场。那边生意不好,停车场的车位应该比较多。”   “好,下次就停那。”   雪花纷纷扬扬,钟意打开挡风玻璃的雨刷,心情似乎忽然变好了,“我很久没回来了,好多东西都不懂。”   下半句简直是呼之欲出。   ——你能不能多教教我。   一定是类似的话。   没接这句话,林幼宁稍稍偏过头去,窗外的道路和景色却都显得陌生。   她忍不住出声:“这好像不是回我家的路。”   “嗯,我们去滑雪。”钟意的语气很理所当然。   林幼宁反应了一秒:“……太突然了吧?”顿了顿,又说,“而且我也没带要用的东西。”   “我帮你带了。”   十字路口遇到红灯,钟意踩着刹车缓缓停在车流里,红灯把他的眼睛映出霓虹色彩。像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秒。   稍稍侧过脸,他认真道,“头盔、护具、滑雪袜、护目镜,还有手套口罩之类的,全都带了。而且,功课我也提前做好了。” 第50章 番外(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幼宁又不可能半路跳车,最后也只能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把车开上了高速。   导航上显示距离目的地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然而开着开着,前面遇到了一场交通事故。整整二十分钟,所有车辆都被堵在高架上,寸步难行。   抱怨声前前后后地响起,几乎连成一片。   等雪下得没那么大了,偶尔有人下车抽烟聊天。   钟意也转头问她:“要出去透透气吗?”   车上的空调打得很高,呆久了会有些闷,于是林幼宁点头,拿着自己的挎包,下了车。   外头天寒地冻,偶尔有薄薄的雪花盘旋飘落,她往前多走了几步,绕过人多的地方,站在路边一棵银杏树底下,低头在包里翻找,最后摸出一个烟盒和一只打火机。   她以前是从不抽烟,也绝不可能抽烟的。   可是刚回国那一阵子,她每晚都被噩梦缠身,不得安眠。   惊醒的时候,身上的魂魄像是被抽走了,很痛,也很空洞。   她试过很多办法来对抗噩梦,比如安眠药和酒精。   睡是能睡得着,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要么是没精神,要么是头痛欲裂,严重影响工作效率。   后来,某天下班,她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脑子一热,进去买了包烟。是店员推荐的万宝路。   那晚又从噩梦中醒来,她蹲在床边,手抖着,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原来尼古丁真的会让人神经放松。她在淡白色烟雾中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看到了那个雨夜,钟意蹲在她宿舍门口抽烟的背影。   睁开眼睛的时候,背影消失在风里,而钟意手中拿着那条红围巾,快步朝她走过来。   把围巾披在她肩上,他站定:“怎么站在风口,冷不冷。”   林幼宁摇摇头,说不冷,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牙齿咬住。   钟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她,很专注地看。专注到似乎要透过外头这层躯壳,看到更深的地方。   不多时,忽然伸手夺过了她手里举着的打火机:“我帮你吧。”   下一瞬,喀嚓一声,冰蓝色的火焰闪烁在她眼前。   林幼宁只好凑过去,用烟头去接火。   风大,那簇火焰被吹得时而旺盛时而衰败,钟意只好伸出一只手帮她护住,好半天才点着。   烟雾弥漫开来,他把她的打火机揣进外套口袋里,很自然地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回国之后。”她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回答,“有段时间状态不太好,抽烟可以短暂麻痹神经。”   钟意仍然看着她,眸光微闪,像是在思索什么,好半天才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说过的,要向前看。”   “嗯,”她偏过头去看树干上的积雪,“其实后来瘾也没那么大了,只是一时半会也戒不掉。”   烟灰断断续续地掉落,在雪面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窟窿,在她手里的烟燃了大半的时候,被钟意拿走了。   他含在嘴里,替她抽完了剩下半支。   大概站了十分钟左右,闪着红灯的救护车姗姗来迟,终于把前面的伤员接走了。   那两辆撞在一起的私家车也被卡车拖走,路况至此恢复。   他们回到车里,继续往前开。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那家位于上海与杭州之间,海拔一千两百米的山顶露天滑雪场。   停车场里基本上已经停满了,看得出来生意很火爆。   他们停了车出来,钟意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带着她去乘缆车。   沿途的路标大多数都被雪盖住了,不好辨认,他却走得很快,仿佛很熟悉这条路似的。   等两人排着队坐上了缆车,林幼宁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昨天下午来过,”钟意歪着脑袋看她,“把路线确认了一遍。”   昨天下午,不就是在那家素食餐厅撞见之后吗?   因为她答应了下周跟秦朗去滑雪,所以就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吗?   有点无奈,她静静看着眼前的人,没再说什么。   他们身上流动着同一种烟味,却没人发觉。   是很隐晦的暧昧。   缆车行至中间,林幼宁就已经看见了犹如皑皑雪山,绵延不绝的滑雪场。   看上去很高,也很刺激。   抵达目的地,入口处有几家餐厅和咖啡店,再往里就是更衣室和休息室。   钟意在租赁处租了两套滑雪服和雪板,拉着她去了更衣室。   虽然里面划分好了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但是看上去却很混乱。   比如好几对情侣都是两个人挤在同一个隔间里,更别提带着小孩的夫妻和个别不遵守规则的人,标识牌简直形同虚设。   大概是因为滑雪服太厚重,一个人穿脱比较困难。   钟意仍然拉着她的手,眉心微蹙,过了会儿干脆转身,跟着她往女更衣室走了。   周围很多女孩都在说笑,他们一路往里走,终于在最偏僻的拐角找到了一间空着的隔间。   钟意把她推进去,而后自己也跟着挤了进来。   隔间狭窄,容纳两个成年人再加上两套厚厚的滑雪服已经到达极限,连弯腰都很困难。   钟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的,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很痒。停了停,伸手把她大衣纽扣解开了。   林幼宁下意识地抵住他的手,口吻戒备:“你干什么?”   “帮你把滑雪服换上,你自己不太好穿。”   他的声音淡淡的,千真万确没有半分杂念,显得她的反应有些过度。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   于是钟意低头帮她把大衣脱了,挂在一边,又拿过那套女式滑雪服,动作很仔细地慢慢往她身上套。   等到穿好之后,他俯下身来,帮她拉拉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幼宁总觉得他的手好像在自己肚脐的位置多停留了片刻。虽然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来回抚摸了几秒而已。 第51章 番外(五)   隔间外面有两排长长的板凳,好多人都坐在上面穿雪鞋,林幼宁也捡了个角落坐下,却看到钟意从旅行包里拿出来一双崭新的雪鞋,颜色和样式都和其他人脚上的不一样。   “这里租的可能不太干净。”他简短地解释,然后单膝跪下来,去脱她脚上的短靴。   眼角余光又瞥到了周围那股熟悉的,如影随形的窥探目光,她赶紧道:“我自己穿就行。”   可钟意就跟听不见似的,动作很利落地把她的短靴脱了,又往她脚上套了双厚厚的滑雪袜,才开始给她穿雪鞋。   他刚刚把羽绒服外套脱了,还没换滑雪服,现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毛衣,弯腰的时候,毛衣边缘微微上卷,露出一截如纸片般单薄却不显羸弱的腰。   比起两年前,他真的瘦了很多。   可是比起瘦了多少,更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他腰上隐约露出来的,纵横交错的伤痕。   看上去很像是用鞭子或藤条抽出来的,力道深浅不一,所以痕迹也深浅不一。   林幼宁怔怔出神。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忽然动了动,“这么系会不会太紧?”   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她低头看了一眼:“不紧,刚好。”   钟意却好像还不放心,握着她的脚来回移动,直到确认雪鞋不可能脱落下来,才终于起身。   刚刚给她穿滑雪服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可到了自己这,三两下就穿好了。   他站起来,一手抱着雪板,一手来牵她:“来,走几步看看。”   雪鞋有些笨重,穿在脚上走路摇摇晃晃的,林幼宁只能握住了他的手,一路被他带出更衣室,往雪道的方向走。   绕过中级道,他们来到了初级道。   这里的人显然要比中级道的多了不少,有大人也有小孩,学道上不停有人摔跤,却都在笑,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   慢慢松开她的手,钟意蹲下去,帮她穿上两只雪板,又戴好护具:“姐姐,你先在平地走几步适应一下。”   而他自己用的是难度相对较高的单板。   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林幼宁有些迫不及待地慢慢向前滑,滑了几步,又学着旁边小孩的样子转了个圈。   钟意全程一直都在旁边陪着她走,边走边说,“重心可以稍微往前一点,不会摔倒的,雪板会撑住你。”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暂时的确不敢,走了几圈回来,望了眼前方的陡坡,下定决心道:“我想下去滑一圈。”   这次轮到他犹豫了,“会不会太快了?再练习一下吧,还有几个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刹车的时候——”   “不用了,”她摆摆手,“滑几次就明白了。”   钟意闻言,没有再劝:“那你慢一点,别怕,我在你后面跟着。”   雪道两旁的白炽灯排整齐地亮着,并不刺眼,却足够看清视野里的所有景色。   环绕立体音响里在放着一首欢快轻松的韩文歌,很应景。   周围不断有人下坡又上坡,林幼宁找了个相对平缓的下坡口,双腿微微岔开,摆好了一个标准姿势。然后深呼吸,试探着向前滑了下去。   牢记刚刚学到的新手要领,她两手握着雪仗,一路缓速下行,刚开始还磕磕绊绊的,到了后面稍微找到了感觉,至少看上去还算稳当。   冷风扑面而来,越往下越陡,滑行速度也跟着骤然加快。林幼宁手心不知不觉起了薄汗,不敢分神回头看钟意,只能努力地自己去找平衡。   不知不觉,一直控制着速度在身后跟着她的钟意稍稍往前,与她并肩:“别怕,试试刚才我跟你说的八字刹车,慢慢让自己停下来。”   他的声音夹杂在风雪里,模糊听不分明。   林幼宁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刚才的教学,试着移动了一下雪板的位置。   结果,还没调整好就到了下一个坡度,她一时刹不住车,重心猛地向前倒,整个人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往下栽。   周围有几个人也翻车了,惊呼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   就在她的脑袋即将着地之前,被谁一把拉住。   有头盔和护具保护,林幼宁没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睁开眼睛,隔着护目镜看到了眼前的钟意。   显然,他刹车刹得非常漂亮,脚下的单板稳稳停住,在雪道上滑出来的弧度也很完美。   只是皱着眉,看上去不怎么开心。   手上用了点力气把她拉起来,他的表情有些严肃:“没摔疼吧?”   “没事,不疼。”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她不以为意道,“摔几下没关系的。”   擦了擦她衣服上的碎雪,钟意拉着她往回走:“这里的坡度太陡了,我们换个地方滑。”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差,刚走了没几步,又遇上了意外状况。   伴随着女生一路高低起伏的尖叫声,一个人影像支离弦的箭,噌的朝着他们飞速滑行过来——   “救命,快让开,啊啊啊!!”   钟意的反应其实已经很快了,却还是躲闪不及,被那个女生迎面撞上。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他们三个人都被狠狠甩到了地上,不过,在身体落地的前一秒,他压过来,用力地抱住了她。   耳边的狂风忽然扭曲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呼呼作响,争先恐后,震得她耳膜生疼。   而身体也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咕噜咕噜往下滚了好几圈,好在一直被他抱着,几乎没有与雪面摩擦到。   就这么连着滚了数十圈,终于在平缓地面处缓缓停下来。   头晕耳鸣,连带着身上也没力气,林幼宁试着用手撑住地面,还没站起来,头盔就被人解开,随手丢到了一边。   钟意同样摘下自己的头盔,用手背摸了摸她的脸颊,语气里是罕见的惊慌:“姐姐,你没事吧?”   试着晃了晃脑袋,她缓缓开口:“没什么事,就是头有点晕,耳朵也——”   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全被他堵进了嘴里。   钟意吻了她。   纷纷扬扬的雪又开始下。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额头上、耳朵上、嘴唇上,又在他舌尖融化,如此冷热反复。   音响里不知何时已经唱到下一首歌。   “眉目里似哭不似哭,还祈求什么说不出,陪着你轻呼着烟圈,到唇边,讲不出满足……”   周围来来去去全都是人,不乏有人驻足偷窥,他却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心无旁骛地吻她。   喘息声变得越来越急促,钟意用力压着她的后脑勺,强迫她挨近自己,一再加深这个吻。   不是没有和别人接过吻,只是没有接过这种不要命的吻。   好像随时随地都会被吞进肚子里。长出属于他的血肉。   在理智丧失之前,林幼宁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雪花落在钟意的头发和肩膀上,那双苍白的嘴唇终于有了血色,更显眉目昳丽。   半晌。   “对不起。”他垂着头道歉,无精打采的,像是一个做错事了的小孩子。   林幼宁没有说话,也没看他,径直起身,绕过他往山上走了。 第52章 番外(六)   自从上次滑雪过后,连着好几个周末,钟意都没敢再约她去做什么,两个人只是一起吃一顿饭,最多吃完饭之后在周边街道走一走。   林幼宁猜测他私底下应该做了不少攻略,每一次吃饭的地方都不一样,有人均几千块的高档餐厅,也有藏在市井巷尾很难找的小店。他从来不问她想吃什么,点菜的时候也基本上都是自己做决定。但是毫无疑问,每一道菜都是她爱吃的。   在饮食口味这一方面,钟意的确是把她琢磨透了。   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犯选择恐惧症。   他也没再问过林幼宁最近有没有跟相亲对象再见面,或者发展到了哪一步。   就这点而言,他真的变了很多。   不再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了。   除了每周一次推不掉的约定之外,她和秦朗也经常会抽时间见面。   大部分都是对方主动约她。   秦朗的家庭条件不错,工作不错,性格也不错,而且是上海本地人,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都知根知底的,是一个很合适的交往对象。   偶尔回家的时候,周云也会旁敲侧击地问她对秦朗是什么感觉。   硬要说起来,感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林幼宁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她渐渐变得功利,觉得各方面合适就是合适,至于喜不喜欢爱不爱,那都是非常不重要的东西,不需要花费时间考虑。更不必勉强。   这个道理秦朗应该也很明白,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聊的大部分都是人生目标和婚姻规划,鲜少提及过去和感情。   对方和她一样,不想花心思了解什么,只要合适就足够了。   时间一晃而过,二月下旬,气温全面回暖。   屋檐上路面上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漫天大雪也终于肯罢休,偶尔才会飘下几片雪花来。   周五下午,临时有个老客户带朋友来咨询,林幼宁只好又在办公室陪他们耗了一两个小时,等下班的时候,外头已经漆黑一片了。   她开车回家,运气不好,一路红灯。   长达120秒的等待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过来,发现是钟意发来的微信消息,提醒她该吃晚饭了。   钟意非常关心她的一日三餐,每天定时定点提醒,比AI还精准。   究其原因,大概是之前有一次她周五晚上和同事聚餐,喝了点酒,结果周六起来之后胃疼得不行,只好打电话推掉了跟钟意约好的午饭。   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她听到外头门铃响,开了门,就看到钟意大包小包地站在走道里。   眉心微蹙,嘴唇抿着,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一进门来,他就开始质问她是不是最近又偷偷喝咖啡了,还是加完班又没吃晚饭。林幼宁当时胃疼得要命,没搭理他,转身往卧室走。他追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又放缓了语气,说他从国外带了胃药来,是她之前经常吃的那种,又说自己买了菜,等会儿就能吃饭了。   坐在餐桌上的时候,林幼宁喝了口鱼汤,无论卖相还是味道都很好。而厨房里的那个背影还在忙碌,洗菜切菜的动作都很熟练,跟从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相去甚远。   说实话,两年过去,她更搞不懂这个人了。   千里迢迢从美国来到中国,看上去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天天就知道围着自己打转。   吃完饭之后,钟意看着她吃了药,又把她推回卧室,让她休息。   林幼宁原本以为他在这里,自己肯定睡不着的,然而可能是胃药里的助眠成分开始发挥作用,她闭上眼睛没多久,意识就开始模糊。   半梦半醒间,谁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吻她的长发。   须臾,大概是以为她睡着了,又大着胆子顺着她的额头往下啄吻。动作很轻,若有似无的,像羽毛。   吻到嘴唇的时候,他的动作变得少许急切,也顾不上会不会吵醒她,舌尖来来回回舔舐她的唇缝,轻扫她的牙齿,强迫她打开口腔,接纳自己。   药效发作,林幼宁困极,眼皮沉沉的睁不开,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梦中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湿吻,她听到耳边断续的喘息声,像愉悦,也像痛苦。   他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另一只手放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额头跟她相抵,原本温存的吻不知何时开始溢满情欲。   稍微清醒过来,林幼宁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她想睁开眼睛,想推开他,可是眼下情况着实尴尬。迟疑良久,最终还是选择装睡。   耳边的喘息声变重了,他放过她的嘴唇,又像小狗一样用牙齿去咬她的肩膀,留下一长串湿漉漉的牙印,不轻不重,却足够让人颤栗。   时间就在这一瞬被拉得很长很长,林幼宁全身的感官都被放大,每一个吻都像一个烙印,非要把她烧成飞灰不可。   而钟意仍然贴着她的皮肤轻咬,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过分到让她无法忍受的举动。   不记得这种慢性折磨究竟持续了多久,最后他咬着她的手指,闷哼一声。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他魇足地舔了舔她的指尖,又抽了几张纸把弄脏的地方擦干净。   房间终于回归寂静。   ……   等林幼宁睡醒的时候,窗帘已经被人拉上,卧室里也被清理得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房间里只开了盏床头灯,昏黄一片。   清醒了几秒,她起身把窗帘拉开,毫不意外地看到天色变得雾蒙蒙,应该日落不久。   钟意已经走了,厨房里的炖锅还在保温,里面煲了粥,味道很香很甜,是她喜欢的红豆薏米粥。   肚子的确饿了,林幼宁顺手拿过来一个小碗,给自己盛了几勺,坐在餐桌前一口口地喝。胃里暖烘烘的,她放下勺子,视线瞥到一张贴在餐桌上的黄色便利贴。   她撕下来,上面的中文笔迹仍旧歪歪扭扭,像极了幼儿园字体,内容也很简单,大意就是让她起床之后把粥喝了,按时吃药。   林幼宁看完,把便利贴揉成一团,丢到了垃圾桶里。   离开饭桌往客厅走,眼角余光瞥到茶几边缘处放着一个黑色皮夹。   脚步顿了顿,她走近,随手打开,果然看到了钟意的SSN号码卡和中美驾照。   落在这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刚想合上,视线却无意间扫到夹层边缘露出来的卡片边缘。   红底绿花,很眼熟。   犹豫片刻,林幼宁还是伸手,把那张和驾照放在一起的卡片从夹层里抽了出来。   竟然是一张圣诞节贺卡。   看起来像是裁下来了一半,贺卡上没有任何文字,边缘磨损很严重,似乎已经来回翻阅过无数次。   随手把贺卡翻到背面,她看到上面写着几行字——   很喜欢   怎么开心:(   做得到   字迹也已经很淡了。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只看了几眼,懒得思考含义,她随手把贺卡塞回夹层,又把皮夹放到了鞋柜上。   没有想着打电话提醒,因为知道钟意一定会来拿。   后面有车在狂摁喇叭,林幼宁的思绪随之抽离,才发现红灯已经走完。   踩下油门,她继续往前开。   回到家里,依旧冷冷清清。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泡面,洗了几棵青菜一起放进锅里煮。中途接到了一个患者家长的电话,跟对方聊了一会儿病情,挂断的时候,果不其然发现泡面已经快煮烂了。   不怎么在意地捞出来,林幼宁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热热闹闹的综艺,开始吃泡面。   就算是平时再忙碌的人也会间歇性地感到孤独。比如此时此刻。   综艺上在演一部搞笑情景剧,圣诞节背景,男主角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扛着一棵圣诞树偷偷摸进心上人的家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林幼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   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人精心布置圣诞树,还在其中一只圣诞袜里塞进去了一张贺卡。   贺卡本身没什么稀奇,内容也没什么稀奇,她有些抗拒回想。   综艺看完之后,她关了电视,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站在镜子前吹头发的时候,林幼宁看着镜面上结成的水雾和水珠发呆,又收到了钟意的微信。   【钟意:睡了吗?】   【钟意:我很想你】   【钟意:晚安】   没有回复,林幼宁吹干头发,走进卧室。   大概是时间还早,她没什么睡衣,从床头柜上随意抽出来一本书,看了半个小时左右,感到一丝困倦。   关了灯,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思绪渐渐被困意抽空,在彻底睡着之前,终于昏昏沉沉地想起,那张圣诞贺卡上究竟写了什么——   钟意,Merry Christmas!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这张贺卡,应该藏得比较隐蔽。   其实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不过仪式感还是要有。圣诞节还是要有一张圣诞贺卡。   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不知道我准备的圣诞树你喜不喜欢。   我的圣诞愿望是希望你天天开心。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如果做得到的话,在下一个圣诞节到来之前,我会努力帮你实现的。 第53章 番外(七)   过了大概一周左右,林幼宁的胃病刚好,转头又碰上了饭局。   这次是总公司的几个大股东来上海视察,据说有两个还是专门从国外赶过来的,排场摆得很大,想推都推不掉。   被安排参与饭局的所有人里面,资历最浅的就是她了。林幼宁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头来回去洗手间补妆的女同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道晚上得喝多少。   过去的路上堵车很严重,等她们抵达酒店入口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不过大人物都还没到,所以也没人着急。   后勤部经理已经提前预定好了顶楼的两个包厢,紧挨着,中间有道暗门,打开后就能直接把两个包厢连上,方便来回敬酒。   林幼宁看着身边的同事全都落座了,才捡了个最偏僻的位置坐下,还提前喝了一瓶酸奶。   等待实在是很无聊,不过二十几分钟,她已经昏昏欲睡。毕竟她不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不切实际的梦,今天甚至连妆都没化。   从七点等到快八点,股东们才姗姗来迟。   全体起立,恭恭敬敬地打完招呼,林幼宁跟其他人一起坐回位置上,听着大老板端着酒杯对大股东们一通阿谀奉承,左耳进右耳出,想着待会儿回家了加什么餐。   等所有大人物依次说完话,大家开始走流程敬酒。   敬完一圈回来的时候,林幼宁的脸颊已经开始泛红。   身旁的几个同事在小声议论这几位股东,她也没心思参与,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发呆,耳朵里却忽然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是主管在聊她,内容无非就是一些对她工作能力的认可云云,末了还提到了她的海外背景以及Unicorn履历,成功引起了其中一位美籍华裔的股东的注意。喝酒的时候甚至点名要她作陪。   林幼宁心里叫苦不迭,偏偏又不能说什么,只能陪着一杯杯地喝。喝到最后,眼前已经冒出重影,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这种酒桌文化什么时候才能杜绝。林幼宁有气无力地想,脑袋晕得厉害,于是用手肘撑在桌面上休息。期间她的手机似乎响了,但是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没有听见。   也就过了十来分钟,主管又叫她的名字,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再陪股东喝几杯。林幼宁视而不见,非常真诚地摆了摆手,说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   一旁相熟的同事主动起身,替她挡了几杯。   手机铃声就在此刻忽然又响起来,这次林幼宁总算听见,借口接电话,暂且离开了漩涡中心。   一路摇摇晃晃走出包厢,她靠着墙壁,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还没看清来电显示就接通了电话。   “姐姐,”那个声音沉沉的,有些模糊,“还在加班吗?怎么还没回家?”   林幼宁下意识地回答,“还没,怎么了?”   “我来拿上次落下的皮夹,结果在门口等了你一个小时,你都没回来。”钟意的语气闷闷的,但是并没生气,反而说,“这么晚了,我去公司接你吧。”   “不用,”她揉了揉眉心,“我不确定多久能结束。”   手机对面沉默几秒,他忽然问,“你喝酒了?你在哪?”   “……股东视察,有个饭局。”知道肯定瞒不过,林幼宁老实承认,顿了顿,实在抵不过醉意,又说,“我也想走,但是不太合适。”   这次钟意没再迟疑,干脆利落地扔下一句“等我”,就挂断了电话。   回到包厢之前,林幼宁先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了几遍脸,确认脸颊和眼睛没那么红了,才扶着墙壁慢慢走回去。   一旁的同事赶紧过来扶她:“没事吧?”   摇摇头,她问,“说什么时候结束了吗?”   “再撑一会儿,我刚刚听隔壁主管说,估计最多一个小时。”   ……   眼瞧着那位华裔股东似乎暂时遗忘了她,林幼宁安心不少,坐在座位上出神。   她很少醉成这样,好像身体和灵魂被一分为二,谁都不受谁控制。   不知道过了多久,主管端着酒杯又来找她,凑在她耳边说,Ryan对她挺感兴趣的,劝她把握机会,多去套套近乎。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林幼宁抬起头,眼皮有些沉重,定睛看了几秒,果然发现那位头发花白的大股东正看着自己,一时觉得好笑,心想这人的年纪当她爸都绰绰有余了。   主管把酒杯塞进她手里,Ryan也朝着她笑得饱含深意,林幼宁垂眸看了一眼酒杯里正在游动的酒精,胃里火烧似的,一口都喝不下了。   正在思考着要不要直接走人,包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是很细微的声响,林幼宁尚未听清,下一秒,有人拿过她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迷迷糊糊地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跃入视野。   “这什么酒啊,”钟意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气质显得很冷,轻扯嘴角,笑得漫不经心,“难喝死了。”   原本热闹的包厢安静了少许,大部分的人都还没注意到这边,林幼宁听见有几个同事在小声讨论,说他就是公司里最近经常讨论的那个客人。   然而,原本谈笑风生的几个大股东里,有人却已经神色大变,甚至连酒劲儿都退了大半,好半天才挤出一个笑:“钟家小公子怎么回国了?”然后又说,“前几年我们在一个晚宴上见过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跟你姑姑一起投资了一个度假村项目。”   “是吗?”钟意打断了他,“我不记得了。”   眼看着被驳了面子,那人也不生气,还是讪讪笑着,正欲再套近乎,又见他晃了晃手里的空酒杯,没什么情绪地问,“只喝一杯就够了吗?”   这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摸不准他的脾气,连同Ryan在内,几个股东连连赔笑,端着酒杯个个都要先喝为敬。跟刚才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或许这就是阶级的不同。   包厢里这下彻底安静了。   因为这么年轻漂亮的一张脸,神情口吻却比在座所有人都要嚣张。   实在猜不出到底是什么来头。   林幼宁很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身体却实在没有力气,思绪轻飘飘的如坠云层,挣扎片刻后,还是有些无力地把脑袋靠在他后背上。   钟意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僵,下一秒,将她打横抱起来,像是突然没了耐心:“人我先带走了,你们慢慢喝,不用送了。”   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位股东起身,思虑片刻,实在不太敢来送,怕又触了这尊大佛的霉头。   只得又尴尬地坐回去。   一路被他抱着出了包厢,林幼宁脑袋埋进他胸口,并不清楚刚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昏昏入睡。   而钟意刚刚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垂眸看着她,叹了口气,没什么办法似的问,你说到底该拿你怎么办。胃才刚好了几天。   林幼宁不说话,他也不恼,抱着她走出酒店大门,走到露天停车场,打开车门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副驾驶座上,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匆匆忙忙的。   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张几分熟悉的脸,好像是林幼宁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   想到这里,脚步稍顿。   对方看到他,脸刷的一下红了,把手里的挎包递过来,支支吾吾地说林幼宁的包落在座位上了。   钟意便接过来,很礼貌地向她道谢,除此之外一句话都没多说,转身上了车。   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触目所及之处都是雾蒙蒙的白。   林幼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很难受。好半天,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   沿途的风景在她眼前不断倒退,变成一片模糊的霓虹灯影,原本笔直宽阔的柏油马路也被扭曲成了混乱的形状。   她有些费劲地转过头去看驾驶座上的人。   视线还未与他对上,忍耐就已经到达极限,林幼宁身体猛地前倾,一张嘴便吐了出来,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下摆和真皮座椅。   钟意匆匆把车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凑过来看她:“姐姐,你还好吧?”顿了顿,又自我检讨道,“是不是我开得太快了?对不起,你想吐的话就吐吧,吐完就舒服了。”   林幼宁今晚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也只是酒精与胃酸混合的产物,然而味道却依旧不好闻。   想摇摇头,却发现自己连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大概是晚上提前喝的那瓶酸奶发挥了作用,她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那么想吐了。   钟意看她眉头稍稍舒展,从储物箱里拿出来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漱口。   而后,又抽了几张纸巾过来擦她脸上的污秽物。   他们挨得很近,近到尽管林幼宁的嗅觉比平时迟钝,还是能够闻到那股淡淡的花香。似乎能够驱散一丝醉意。   “别擦了,”好半天,她沙哑开口,“脏。”   他的动作顿了顿,“不脏,很干净。”   ……简直是胡说八道。林幼宁心里腹诽,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没有精力再跟他说话,于是闭目养神。   冰水稍微冲散了口腔里的燥热,舒服得让她有些困倦。   钟意把她的脸和发梢都擦干净,下车把纸巾丢到了路旁的垃圾桶里。   车上的味道还是很难闻,毕竟她的呕吐物还没清理。   也就短短几十秒,他裹着一身寒意回到车里,关上车门。林幼宁以为他要继续开车了,于是伸手,想要把自己的安全带重新系上。   手指还没摸到凹槽,钟意忽然俯身过来,亲吻她冰凉的脸颊。   他的嘴唇很冰,舌尖却是温热的,一寸一寸舔过她的皮肤,耳垂,下巴,偶尔发出暧昧的声响。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不脏”。   林幼宁无力推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变得滚烫,像一个正在被人舔舐的冰淇淋,转眼就会融化。   钟意的唇舌在她脸颊上反复流连,极尽温柔,偶尔,舌尖会擦过她的嘴唇,触感很柔软,很舒服。   林幼宁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醉昏了头,因为她忽然开口,用牙齿咬住了那一节舌尖。   静悄悄的车厢里,钟意愣住了。   是真的愣住了,好半天都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反应。   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她连忙松开牙齿,旋即,却被他的舌尖硬闯了进来。   钟意倏忽之间理智全无,双手捏着她的肩膀,用能够把她捏碎的力气抱紧了她,像野兽一般与她接吻。疯狂到没有明天。   林幼宁很快就喘不上气,如同溺水。然而唇舌都被他死死咬住,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都说不出半个字。   这种接吻带来的窒息感太快,太强烈,她无法忽视,也无法逃离。意乱情迷之际,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接收到的信号抵达了一个临界点,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僵硬,高高仰着头,指尖也随之绷紧。   苦苦搭筑的堡垒轰然倒塌。   ……   大概十几秒过后,理智终于回笼,钟意不知何时放开了她的嘴唇,仍旧抱着她,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另一只手正在座椅上摸索什么。   林幼宁立刻截住了那只手,耳边便听到他低低的,无辜的笑,“原来接吻也会高潮。”   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醉意已经跑了大半,她在心里自我忏悔,心想酒精果然害人不浅。   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等明天一觉睡醒之后,就忘个干净吧。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到他问:“现在想抽支烟吗?”   还没来得及拒绝,就看到他摇下车窗,又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是和她一样的万宝路。他之前几乎不抽这个牌子。   喀嚓一声,火光亮起,照亮他无暇眉眼。   钟意垂眸,很熟练地为自己点烟,浅浅呼出一口烟圈。   乳白色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又被风吹走大半,他侧过身来,把手里的烟递到她唇边。   林幼宁微微启唇,便咬住了那支烟。   唇齿间溢满苦涩而绵长的烟草味道,很呛,却更上瘾。一瞬间除了眼前的快乐,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就是“事后烟”的感觉吗?   静静抽完一支烟,原本躁动不安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钟意伸手把她嘴里的烟蒂抽走,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林幼宁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然后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于是重新去系安全带。结果扣带子的时候,手指无意间摸到了什么,瞬间闪电般地退开。   半晌,她口吻僵硬地道:“你别乱来。”   “不乱来,”钟意回得很快,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送你回去。” 第54章 番外(八)   隔天一早,闹钟响起,林幼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大片大片明亮阳光晒在她身上,很刺眼。她起床洗漱,宿醉后的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难受,大概是因为昨晚钟意又是给她煮醒酒汤又是给她买药的,一晚上来来回回的折腾,天都亮了才走。   从冰箱里拿了半包吐司出来,林幼宁拆出来两片,心不在焉地刷了层蜂蜜,放进烤箱。手机不知道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震个不停。   她拿过来,滑开锁屏,发现是工作二群里的消息。   而且还在疯狂艾特她。   二群跟一群不一样,一群里全都是工作,二群里全都是八卦。林幼宁每次刷这个群里的消息都看得津津有味,跟追连载小说似的。   不过这次的主角变成了她自己。   不明就里地往上翻了几条,发现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发了这么一条八卦——   重磅消息!!昨晚的酒局上,林幼宁被一个开路特斯Evija的帅哥接走了,还是公主抱哦。   随即有人跟风: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之前天天来咨询的大帅哥。   同事三:???@林幼宁 从实招来,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怪不得你天天相亲都没下文,敢情相亲只是个幌子啊   同事四:你们都只看脸,而我只在乎路特斯Evija没个两千万拿不下来吧,@林幼宁 所以是怎么认识的,教教我(佩服)(佩服)   ……   大概是迟迟没等来当事人的解释,她们的猜测走向便越来越离谱好笑。   她和钟意之间的爱恨纠葛实在是复杂且无从解释,林幼宁翻完这些聊天记录,最后决定装作没看到,把这件事冷处理。毕竟公司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八卦,过两天新的八卦出现,她们就会把这件事淡忘了。   结果,大概是林幼宁低估了公司里那帮小姑娘的热情,接下来一个月,她每天都能在茶水间、女厕所、走廊等等地方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流言的版本千变万化,虽然已经很离谱,但仍然没人猜对钟意究竟是什么来头。   也有几个关系比较亲近的同事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她也都以“国外认识的学弟而已”敷衍过去了。   时间如水,流动不息,漫长的冬季结束,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随着名气愈响,林幼宁也变得愈加忙碌。每天从早到晚全都是工作安排,像一个团团转的陀螺,有时候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四月初,天气已经很暖和,走在上海街头,不穿外套也不会觉得冷。   周末,林幼宁陪夏栀去雕塑公园看樱花。   走在长长的林间小道上,两旁种满了开着粉白色花蕊的樱花树,远远望去如云似雪,团团簇簇。   夏栀就在这个时候,甜蜜又羞涩地告诉她,自己怀孕了。   林幼宁闻言,脚步猛地停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笑着说:“真的?我要做干妈了吗?”   “没错,恭喜你。”夏栀挽着她的手臂,走起路来还是跟以前一样,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前几天刚测出来的,我当时蹲在马桶上哭了好久呢。”   “这是好事呀,为什么要哭?”   “就是觉得……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夏栀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摸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宝宝。”   林幼宁失笑,找了个长椅扶着她坐下,打趣道,“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把自己当孩子啊?”   夏栀吐了吐舌头,“都怪江亦遥,一直像对小孩似的对我,搞得我怎么都长不大。”   “那就不要长大,永远做一个被爱包围的小女孩。”   林幼宁心想,就算有了小孩也没关系。她知道江亦遥会保护好夏栀的天真。   想着想着,又有些羡慕。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分岔路口,身边的好友陆陆续续结婚生子,只有她还在漂泊,前方雾茫茫一片,看不到终点站究竟在哪。   正想着,耳边听到夏栀的声音:“幼幼,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是我认识过的最最好的人,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幸福。”   林幼宁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我可能是运气不太好吧,越长大越觉得,有些事真的要认命。”   一片樱花打着圈慢悠悠落在她膝盖上,夏栀伸手捡起来,别在她耳后,衬得她一头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更加温柔动人。   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夏栀轻声说,“那个秦朗……你真的喜欢他吗?”   林幼宁便说,“他人挺好的,不像之前那几个老是催我结婚生孩子,脾气也好,至少在我面前没发过火,而且工作也挺好的,听说明年打算自己投资开公司了……”   话音未落,就被夏栀打断,“幼幼,我问的是,你喜不喜欢他。”   林幼宁沉默片刻,有点疲惫地回答,“喜欢是什么,我早就忘了,总觉得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前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或许我的人生并不需要喜欢,也不需要爱,能找个人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就最合适不过了。”   夏栀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个钟意,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吗?之前在你家玩游戏的时候,他每一局都绞尽脑汁地输给你;还有吃饭的时候,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比你自己记得还清楚,还有你的胃病,比你还上心——”   “我跟他在美国的时候就结束了。”林幼宁听得头疼,“现在就是普通朋友。”   夏栀眨眨眼睛看她,“会接吻的那种普通朋友吗?”   “……那晚是我喝多了,一个误会而已。”   关于钟意回国的这件事,林幼宁先前一直对夏栀隐瞒着,结果有一次夏栀临时去她家玩,刚好在地下车库跟钟意迎面撞上。尽管之前只在视频里见过匆匆一面,显然夏栀对那张脸印象深刻,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她并不知道林幼宁和钟意之间的细枝末节,林幼宁也不愿把那笔说不清楚的烂账告诉她,所以夏栀对钟意的印象很好,从那之后百般撮合,不过始终没得到正面回答,时间久了,也就放任自流了。   “哎,江亦遥也跟我说过,你的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做主,我们也不能干涉什么。”   夏栀叹气道,“总之,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好,不管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还有我肚子里的宝宝!”   林幼宁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最近就好好养胎吧,就你那副毛毛躁躁粗心大意的样子,我要是江亦遥都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家。”   “知道啦知道啦,这些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啦。”   **   四月下旬,钟意回了一趟美国。   临行之前,他大半夜跑到林幼宁家门口,没有敲门,就蹲在楼梯口抽烟。   如果不是她碰巧工作到很晚,出门丢垃圾,恐怕都不会发现。   当时林幼宁又困又累,打着哈欠出门,感应灯亮起的瞬间,在左手边漆黑一片的楼梯口看到了那个不会错认的背影。   背对着她,有点孤单,脚边的垃圾桶里扔着一堆凌乱的烟头,烟灰也积了厚厚的一层。   感应灯熄灭,一阵穿堂风掠过,浓烈呛人的烟味飘过来,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灯光随声亮起,钟意猛地回过头来,像是被抓包了似的,有点紧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   林幼宁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看他:“来了怎么不敲门。”   “太晚了,怕你已经睡了。”   她顺着问,“这么晚还过来干嘛?”   钟意起身,朝她走近几步,似乎有点纠结,好半天才开口,“我明天……可能要回去一趟。”   林幼宁点点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她知道钟意早晚都是要回去的。美国有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一切。而国内,于他而言……恐怕只有一段暗无天日的童年,以及一个为了情人抛弃他的母亲吧。   他能在国内呆这么久,本身就已经让她出乎意料了。   钟意静静地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因为迟迟未等到,而妥协似的先解释,“我姑姑下周过生日,她很久没见我了,很想我。”   顿了顿,观察着她的神色,又放轻了声音说,“我知道,之前她对你一直都不太好,也知道你不喜欢她,不过……”   林幼宁替他说完了下半句,“不过,她始终是你的姑姑,是你最重要的亲人。”   钟意看着她,不说话了。   “这些我都明白,不过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也没有必要。”她语气平静,“祝你一路顺风,以后……别再这么任性地离家出走了。”   “没有任性,”钟意忽然开口,“也不是离家出走。”   明亮的白炽灯把他的五官轮廓照得分明,他们站得极近,近到林幼宁再次清晰看到了他右眼角下方,那道三公分左右的锋利划痕。脑海中自动回想起那天在滑雪场的换衣间,无意间看到的,他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   她一直都觉得,像钟意这样一看就知道是被娇生惯养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小孩,身上就应该干干净净,连手腕上那么一道浅浅的疤都不能有。   然而岁月变迁,今时今日,他的后背、手臂、甚至眼角,已经布满伤痕了。   所以他回国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林幼宁能够在心里猜出个大概,却开不了口去问,最终也只能委婉地提醒,“美国毕竟是你的家,人无论走到哪里,最后都是要回家的。你也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   钟意笑了一下,“可不可能,我自己说了也不算。”   感应灯再次熄灭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了她,“姐姐,我在国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是类似示弱的语气。   林幼宁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任由他将自己越抱越紧。黑暗中,从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愈发清晰,扑通扑通,震得她耳膜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总算找回理智,推开了他,“很晚了,你快点回去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我就回去两个星期,”钟意听话地松手,又帮她理了理长发,用有点可怜的眼神看着她,“姐姐,别把我忘了。” 第55章 番外(九)   几天后,林修平最新的复查结果出来了,CT报告上显示癌细胞已经开始再次扩散,而目前正在服用的抗癌药物效果也越来越差,情况不容乐观。   医生那边的建议是保守治疗,比如放疗,化疗,以及药物治疗,因为癌细胞扩散得太快,已经没有必要进行二次手术了。   周云成天以泪洗面,连着失眠了好几夜,白天好几次都差点昏倒,林幼宁花了几天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请了年假,挂了北京的专家号,带着林修平所有的检查报告来回飞了好几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无能为力。   最后一次从北京回来,林幼宁捏着一沓乱七八糟的病例和报告单,浑浑噩噩走进医院大门,在住院部大楼背面的小径,看到林修平所在的病房亮着一盏灯,周云坐在床头帮他擦洗手臂,而他闭着眼睛小憩,形如枯槁,死气沉沉。   她忽然不敢进去,蹲在花园小径里,痛哭失声。   哭过之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秦朗的电话。   隔天下午,他们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林幼宁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他,近期有没有订婚的打算。   秦朗愣了一瞬,很快就回过神来,拿出手机看了眼自己接下来的日程安排,随即很有条理地开始安排订婚之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时不时询问她的意见。   聊完之后,他们像两名刚谈成某个合同的,合作愉快的工作伙伴那样,客套而礼貌地道别。   周云得知她决定和秦朗订婚,并且计划明年完婚,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一晚上给亲戚朋友打了无数个电话,喜气洋洋地通知他们,林幼宁的终身大事终于定下来了。   而林修平脸上也有了笑意,看上去精神比之前要好一些,林幼宁稍稍放下心来。   一周的年假结束,林幼宁不得不回公司处理积压的工作。   忙到晚上快九点才总算收尾,她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开车往医院赶。   深夜的住院部很安静,大部分病人都睡下了,走廊里留着浅浅的夜灯,林幼宁跟几个熟悉的值夜班的护士打过招呼,快步往林修平的病房走。   走近,房门微敞,里头的灯竟然开着。   还没睡吗?   林幼宁有些疑惑地推开门。   走进去的那个瞬间,她反应不及,愣在原地。   病房里除了父母之外,竟然还多出来一个人,正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剥橘子,有说有笑地跟周云聊着天。   周云回过头来看她,眼神里的慈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剜了她一眼,林幼宁感到莫名其妙,但没空多问,视线望向钟意,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钟意把手里的橘子剥好,掰成两半,一半给周云,一半给林修平,很乖巧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不可否认,讨人喜欢这件事对于钟意而言实在是太简单了,就如现在,他还什么都没说,周云就已经打断她,不高兴地说:“人家小钟大老远过来看望你爸爸,你朝他摆什么脸色啊?”   “……”林幼宁一时无言,揉了揉眉心道,“我只是觉得现在太晚了,你们也要休息了。”   话音未落,周云就站起身来,“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完,又热络地冲着钟意笑了笑,“小钟,你先陪叔叔坐会儿啊,我跟幼宁说几句话。”   一头雾水地跟着周云走出病房,对方回过头来问,“你跟小钟是怎么回事?”   林幼宁一愣,“朋友而已。”   “你还想骗我?”周云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已经动了怒,“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欺骗人家的感情了?这头都要订婚了,那头还拖着人家,是不是?”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林幼宁叹了口气,“妈,你别胡思乱想行吗?我跟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就回去把他带走。”   “你知道他刚才跟我和你爸说什么吗?”周云忽然道。   林幼宁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他说美国有一种针对肝癌的特效药,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是一串听不懂的英文,我让他写在纸上,刚刚我拿去找陈医生问过了,他也说这个药效果很好,不在国内出售,美国那边现在也是千金难求,难买得很。”   周云说到这里,憔悴苍老的脸上重新有了一丝丝光彩,“不过小钟跟我说他有办法,还说最迟下周肯定能弄到,到时候你爸试了如果不行,他再找别的药,总之会尽最大努力把你爸的病治好,让我不要担心。”   ……   直到走回病房,林幼宁思绪仍然恍惚,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想周云刚才说的话。   她一直在刻意避免向他求助,可是此时此刻,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病房门被重新推开,钟意不知道在跟林修平聊什么,一口一个林叔叔地叫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笑成了月牙,乖巧又生动。   这幅画面带给林幼宁的冲击力过强,好半天她才敲了敲房门道:“好了,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钟意便听话地起身,“叔叔阿姨,你们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周云赶紧把窗台上的一大袋水果提起来,“带点水果回去吃吧,你看你买这么多东西,我跟你林叔叔也吃不完,下次不许再带了啊,听话。”   钟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水果重新放回去,笑意盈盈地道,“没事,明天我还来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吃。”   一番话说得实在熨帖,周云也不再坚持,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   林幼宁实在是头疼气闷,好不容易等他们道别完,几乎是把钟意拉了出去。   病房门合上,空荡荡的走廊里,他们并肩向电梯的方向走,气氛骤然变冷,两人周身像结着无形的冰,谁都不再开口。   等电梯的间隙,林幼宁打破寂静:“什么时候回来的?”   等了几秒,见他不说话,又问,“怎么突然来医院探病?”   而身边的人仍然不说话。   就在此时,电梯“叮咚”一声停住,大门缓缓打开。   他们前后脚走进去,电梯门闭合的瞬间,钟意终于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就回去了十几天。”   顿了顿,像是觉得有点荒谬似的,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都要跟别人订婚了。”   是陈述的口吻。   这回换林幼宁沉默。   因为无话可说。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下行速度缓慢,空气仿佛凝固了,钟意转过头来,神情晦暗不明地看着她。   这一刻又有了点两年前的样子。   林幼宁也看向他:“跟谁订婚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不想气氛太过剑拔弩张,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爸身体不好,医生说病情随时都有可能恶化,让我做好准备。我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本,更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秦朗是他们都满意的人选,我和他接触了五个多月,彼此也算了解,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   除此之外,她还能为父母做些什么呢?   电梯抵达B1停车场,缓缓打开,林幼宁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钟意跟出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强迫她转过身来,面向自己:“那我呢?”   他的声音隐隐发涩,“你跟他认识五个月,跟我认识五年,他能为你做的我全都能做,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我不比他更合适吗?”   夜深了,停车场里光线朦胧,冷冷清清。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让林幼宁始料未及,而周云刚刚说的那些话仍然盘亘在她脑海里尚未消化,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别闹了,钟意,你才二十四岁,结婚不是过家家,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没有在跟你过家家。”钟意毫无停留地说,“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回美国领证。林叔叔的病,我也会想办法治,刚刚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专家那边说有七成把握。”   昏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有种模糊的温柔。   林幼宁抬起头看他,很久都没说话。   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钟意放缓了语气,又道,“我没有任何强迫或威胁你的意思,无论你想和谁结婚,林叔叔的病我都不会不管,只是,姐姐……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毕竟你刚刚也说了,结婚没有那么简单。而且你跟他也就认识了不到半年,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也未必真的了解。”   钟意实在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知道她不喜欢欠人情。   林幼宁猛然间有一种被吃定了的感觉。   或许这辈子她都要和这个人纠缠不休,时间越久,越算不清。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有点艰难地开口:“我爸的事……我很感激你愿意帮忙,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你非要让它变成一种交易吗?”钟意直直地看着她,神情逐渐变得冷静,“我帮忙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我不想看你伤心,仅此而已。”   林幼宁偏过头去不看他,昏暗的光线将地下停车场一分为二,他们站在黑暗里,再往前几步,就能看到光。   她想起自己前不久对夏栀说过的话——有些事真的要认命。   命中注定逃不开的人,费尽力气也是徒劳。   良久,她开口:“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钟意愣了愣,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她问,“你的婚姻保质期有多久?一年?两年?”   “……是永远。”他终于回神,声音轻颤,“我向你承诺过的,永远。”   林幼宁重新望向他,眼里盛着浅浅的悲哀,“钟意,我还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能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无法呼吸,钟意在她的眼神里感到自惭形秽,胡乱地道歉,“姐姐,对不起,对不起……以前的事全部都是我的错,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好。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所有之前做错的,我都会努力弥补回来,你愿意结婚就结,你不愿意就不结,我可以一直留在国内,陪着你,哪里都不去了。”   时隔两年,再次听到他的承诺,林幼宁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像之前那样无动于衷。   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吗?死灰真的可以复燃吗?   还是她从未真正放下过呢?她感到茫然无措。   眼眶里不由自主地蓄满泪水,稍稍一眨,便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   林幼宁兀自发呆,没有理会,半晌,他凑过来,很小心地帮她把眼泪擦掉了。   “姐姐,”钟意摸了摸她的脸颊,闷声道,“我不想再看到你哭了。”   林幼宁自诩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认识他之后这几年流得多。   停车场里,有辆私家车从后方开过来,朝他们摁了几声喇叭,钟意便拉着她的手后退几步,让出了通道。   车辆缓慢驶过,周围忽的一下亮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有光的地方。   钟意把她抱进怀里,很温柔,很小心,像抱着一块易碎而珍贵的玻璃。   林幼宁僵立片刻,头一次,没有推开这个怀抱。   爱情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钟意仍然不懂。   他只知道,无论林幼宁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筑天梯,努力去摘,哪怕是他血淋淋的真心,他也会挖出来,装进漂漂亮亮的盒子里,送给她。 第56章 番外(十)   一周后,美国的专家医疗团队抵沪,林修平被接到了一家收费昂贵的私立医院,住进VIP病房。   所有手续基本上都是钟意忙前忙后地联系办理,第一次专家会诊,周云坐在会议室,面对着一排金发碧眼的外国医生,简直是手足无措,好在有钟意坐在一旁全程翻译。   林幼宁见完病人赶过来的时候,会议已经收尾,她只来得及听到专家给出的判断——服药一个疗程过后,就能看到明显好转。   不像国内医生那么保守,这个诊断结论实在令人振奋。   事实上,甚至不需要一个疗程那么久,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林修平的身体各项指标均有所好转,人也精神了不少,已经有力气开口说话了。   林幼宁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巨大的,不真实的惊喜感,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新活过来。   这段时间以来钟意跑医院甚至比她还勤,每天变着法地逗周云开心,各种价值不菲的补品也是成箱成箱地送。   私底下,周云每次聊到钟意都是忧心忡忡的,翻来覆去地交代她——   “小钟多好的一个孩子,这段时间照顾你爸简直不要太上心,按理说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儿,人家都避之不及呢,你看看秦朗总共才来过医院几次,哪次不是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走,连病情都不肯多问几句。”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凡事要尽快做打算,别拖着。你心里对小钟到底是什么想法,趁早跟人说清楚,还有秦朗那边,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林幼宁只得安慰她:“妈,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林修平病情逐渐稳定下来,林幼宁抽出一天时间,和秦朗见面。   临出门之前,她原本打算化个淡妆,结果对着镜子修眉的时候,却有点惊讶地从明晰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眼角几条细细的皱纹。   不多,却已经很明显。   她有些失神,忽然感到意兴阑珊,连口红都没涂,就这么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无论如何,时间的流逝是永远无法抓住的。   就算再不甘愿,也要接受现实。   他们约在上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店。   秦朗给她打来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要晚半小时过来。   结果林幼宁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不过她也没闲着,抽空整理了几分月底要上交的病例报告,又电话回访了一位病患。   临近日落,秦朗才姗姗来迟。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衫,手里拿着西装外套,有点抱歉地坐在她对面:“等久了吧?会开得晚了一点。”   林幼宁的目光掠过他衬衫领口附近一块淡淡的,不细看就难以察觉的口红印,移开视线,笑了笑说:“没事,不算久。”   秦朗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眼手机备忘录,道:“之前我们讨论过的那些,我这边细节完善得差不多了,大概下个月吧,可以去你家登门拜访。”   林幼宁手指无意识地抚摸杯壁,片刻后思索着开口,“秦先生,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对方闻言,抬眼看她,半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跟我说,订婚的事要重新考虑吧?”   她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之前……我家里发生了一点事情,所以我才想尽快完婚,不过现在,我又仔细地想了想——”   秦朗打断她,挑挑眉道,“幼宁,其实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很多事情不用想得那么复杂,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就顺其自然地完婚,有什么不好?我的确很需要一位各方面都合适的妻子,也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丈夫,所以,还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林幼宁沉默下来,良久才说,“前段时间是我太冲动,考虑不周,我很抱歉,不过我相信你身边应该还有其他聊得来的人选,所以关于订婚的事情……还是作废了吧。”   秦朗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有点遗憾,“你真的想好了吗?幼宁,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长得漂亮,有能力,性格又好,从头到脚都挑不出来什么毛病来,的确是很难碰到的对象。”   林幼宁又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种赤裸裸的打量,仿佛已经将她贴好标签,定好价格,放在了待售橱窗里的某一列。   没有流露出不满,她客套地笑了笑,“你条件这么好,肯定会碰到比我更合适的。”   话音刚落,房檐上悬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咚作响,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林幼宁抬眸,视线绕过几桌谈笑风生的人群,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钟意。   柔软蓬松的黑色短发,狐狸般的弯弯笑眼,以及线条分明的侧脸。他身上穿着没有任何花纹的蓝色卫衣,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脚上踩着一双没有公开对外发售的潮牌运动鞋。   时间似乎无法改变他,他还是不爱穿正装,看起来永远都长不大。   服务生很热情地迎上去,钟意礼貌地摆摆手,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林幼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果然发现了半个小时之前他发过来的微信消息——   【钟意:聊完了吗?】   “好巧啊,”钟意一路走到她旁边,随口打了个招呼,直接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来,“不介意一起坐吧?”   秦朗的目光在他身上定格片刻,林幼宁只好硬着头皮介绍:“这是我朋友,姓钟。”   点点头,秦朗朝他伸出手,“钟先生,幸会。”   没有和他握手,钟意单手支着下巴,稍微歪了点头道,“你这件衬衫挺好看的。”   林幼宁忍不住在餐桌底下踢了踢他的腿,示意他不要多说。   钟意就有点无辜地看着她,不过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咬着吸管喝冰美式。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朗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表情有点尴尬,转移话题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同事,还是?”   “之前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林幼宁顺势聊下去,“他是我的,学弟。”   “原来如此。”秦朗又盯着钟意看了几眼,微微皱着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这位朋友有点面熟……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钟意掀了掀眼皮,“没见过。”   连着碰了几个软钉子,秦朗也不大高兴了,不过仍然控制着成年人该有的礼仪,没有发作。   林幼宁如坐针毡,甚至想发条微信给钟意,让他赶紧先走,免得一会儿又说出什么让场面更加尴尬的话来。   还没等她付诸行动,那只放在腿边的手,蓦地被人在餐桌底下悄悄握住。   过了几秒钟,又变成了十指紧扣的姿势。   林幼宁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试着把手往回抽,不过不敢用力,怎么都抽不出来,只好不着痕迹地扭头瞪了他一眼。   而钟意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无旁骛地搅着杯子里的冰块,仿佛对周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好在秦朗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林幼宁看到他眉头紧皱,脸色也有点凝重,挂了电话后就急匆匆地说要先走,还说下次再聊。   直到看着他走出咖啡厅的大门,林幼宁终于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   钟意扭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牵一下都不行吗?”   她摁了摁太阳穴,忍无可忍地道,“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没有,不是,”他立刻否认,“我只是看你们聊了这么久,担心你又改变主意,要和他订婚了。”   林幼宁叹了口气,半晌,忽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钟意安静了一瞬,慢吞吞地开口,“你是指他在外面包养女大学生的事情吗?”   停了停,见她没反应,便继续道,“我不仅知道,还有照片,好几百张呢,你想看吗?”   林幼宁一时语塞:“……不用了。”   其实心里一直以来都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但是她是一个不愿意把别人想得太坏的人,现在猝不及防地被验证了,她感到一丝庆幸,追问道,“那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按照钟意的性格,手上拿着这种证据,应该会迫不及待地第一时间告诉她,让她跟秦朗一刀两断吧。   玻璃杯里的美式已经见了底,只剩下几块没有完全融化的冰块,钟意放下那根吸管,“我是想,如果你坚持不肯跟他取消订婚的话,再给你看的。”   他的神情似乎有点复杂,良久,才轻声道,“否则的话,你会难过吧。”   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林幼宁微怔,语气毫无波澜,“没什么好难过的。”   还会有什么比五年前的那个圣诞夜更让她难过吗?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钟意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很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姐姐,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好不好?”   思绪被迫中止,林幼宁没有再去回想,点点头,说好。   就在钟意招手买单的时候,她冷不丁地又问了一句:“如果我真的跟秦朗订婚,或者结婚了——你会怎么办?”   对方闻言眨了眨眼睛,用那副天真无害的表情看着她,仿佛她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结婚了也可以再离婚的。”   果然。   这个答案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不意外。   钟意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和她纠缠一辈子了。   不知为何,想通了这件事之后,她反而轻松了不少。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反正也没办法重新爱上另一个人,在谁身上消磨五年的光阴。   **   晚上,他们去吃了一家林幼宁很喜欢的日料,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玩具店,钟意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陈列着的其中一只玩偶狗狗,惊喜道:“姐姐,你看它跟我们之前在美国买的那只像不像?”   林幼宁跟着看过去,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很久以前,他们一起遛狗的那个午后,想起Allie那双像黑曜石般亮晶晶的眼睛,湿漉漉的舌头,还有在草坪上打滚撒欢的模样,于是忍不住问:“Allie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很健康。”钟意掩饰着失落,冲她笑了笑,“我回去的那段时间天天缠着我不放,睡觉也要跟我挤在一张床上,你不知道她有多重,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林幼宁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走进玩具店,买下了那只玩偶,在门口把礼物袋递给他。   “送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没说话。   钟意便笑得愈发灿烂,像只刚被主人摸过头,开心到摇尾巴的小狗,牵着她的手幼稚地在空气里晃了晃,“我有你就够了。”   林幼宁有点无奈,任由他牵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夜间气温稍低,钟意很自然地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肩膀上,自己只剩一件白T。   “我不冷。”   “穿着吧,”他坚持道,“现在的天气最容易感冒了。”   那件外套上有他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花草香和烟味,有点矛盾,却很好闻。   尽管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只要一闻到类似的味道,林幼宁就会条件反射性地想起他。这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附加记忆是无法分割的。   十五分钟后,钟意把她送到小区楼下。   林幼宁把外套还给他,转身上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人还站在原地没走。   犹豫片刻,她转过身来,果然看到钟意仍然站在单元楼底下,手里提着那个礼物袋,直勾勾地望着她。   林幼宁便开口催促:“不早了,你快点回去休息吧。”   “我睡不着。”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盯着她不放,“姐姐,我很想你。”   话语间的暗示实在过于明显,林幼宁想装听不懂都不行,于是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玩偶,“那就抱着它睡。”   钟意闻言,似乎有点委屈,“我们好久没做过了。”   “……”   他小声说,“我都快憋出病来了。”   林幼宁脸颊染上薄红,不过没有退让,“那你去找别人。”   似乎被这句话吓了一跳,钟意头摇得像拨浪鼓,立刻跳过这个话题,乖乖道,“……我走了,姐姐,晚安。” 第57章 番外(十一)   再过一个月就是钟意的二十五岁生日了。   林幼宁想起自己刚认识他的那一年,他才十九岁,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泡在蜜罐里,受尽宠爱长大的小孩。   钟意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示众的人,哪怕是在她面前。   至于他能够回国的原因、代价,以及满身横错的伤痕,更是只言片语都没提过。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林幼宁却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装聋作哑,更无法再去怀疑他的真心。   因为,钟意爱不爱一个人,其实真的很明显。   周末,林幼宁买了夏栀喜欢的奶油栗子蛋糕,去她家做客。   夏栀家的密码锁密码她知道,打开门进去的时候,夏栀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江亦遥已经穿戴整齐,是准备出门的样子,不过眼下握着她的手,帮她剪指甲。   听到开门声,夏栀一把丢了手机,坐直喊她:“幼幼,你来啦!”   江亦遥微微皱眉,捉住她的手:“别动。”   林幼宁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把蛋糕取出来切好,然后捧回客厅。夏栀立刻拿起叉子吃了一口:“好满足,江亦遥烦死了,每个星期只让我吃一个蛋糕。”   江亦遥对于她的控诉有些无奈,“不是你自己逼我监督你减肥的吗?”   夏栀闻言,正色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胖了?”   “没有,多吃点。”江亦遥亲了她一下,又跟林幼宁打了声招呼,随即便拿起公文包,边打电话边出门了。   人都走出大门了夏栀还在问:“幼幼,你说江亦遥到底是不是嫌我胖了啊?”   林幼宁叹气:“别作,吃你的蛋糕吧。”   夏栀便心满意足地继续吃蛋糕,“对了,昨天我们去产检,你不知道有多可怕,科室外面坐着的全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我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半只脚已经踏进高龄产妇的门槛了。”   “……三十一岁算哪门子的高龄产妇啊,国外四十岁生小孩的也多了去了,别胡思乱想。”   夏栀听到这里,有点八卦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啊?要是你努力一点,现在就开始准备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订娃娃亲呢。”   林幼宁再一次被她的脑回路打败,“我婚都没结,现在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那就结呀,”她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上次我问过钟意了,他说只要你点头,随时都能结。”   林幼宁沉默片刻,敷衍道,“再说吧,反正我爸现在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结婚的事不着急。”   夏栀耸耸肩,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你这就叫那个什么,恃宠而骄吧?反正人家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吃过晚饭之后,林幼宁接到钟意的电话,问她在哪里。   手机那端环境嘈杂,男男女女什么声音都有,林幼宁说自己在夏栀家。   他哦了一声,又撒娇说自己喝多了,想要她来接。   类似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通常他说自己喝多了的时候都很清醒,只是找个幌子和她见面,好让她知道自己在哪里,和谁一起,做什么而已。   林幼宁对此心知肚明,随口答应下来。   挂掉电话之后,看到夏栀正在偷笑,揶揄着说:“你好像养了一只粘人的宠物哦,一天不见面都不行。”   对于类似的打趣已经彻底免疫,两个人又聊了不久,江亦遥下班回家,林幼宁便起身告辞。   周末晚上有点堵,她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抵达愚园路附近的那家清吧。   大概上个月,兴许是终于接受了钟意决定在国内定居的事实,钟晴把几个国内的投资项目交给他打理,因此他最近很忙,陪林幼宁吃饭聊天的时候也会接到很多工作电话。   林幼宁猜测钟意应该从小就被家里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在培养,因为他处理工作的时候非常得心应手,不显生疏,命令起人来也是一副雷厉风行的做派。有点像钟成之前在台上发表演讲的样子。   这种时候她又会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把车停在门口的露天停车场,林幼宁推开酒吧大门,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钟意。   刚刚那个在电话里说自己喝醉了的人,此时此刻正意兴阑珊地坐在吧台旁边,一边玩手机一边听别人聊天。   手机震动了一下,林幼宁低下头,果不其然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怎么还没来。好想你。   她回复:抬头。   下一秒,钟意便飞快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沸腾人群,准确无误地定格在她身上。   动作很轻巧地跳下高脚凳,他快步走过来,亲昵地牵她的手:“路上很堵吗?累不累?”   林幼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刚刚那群公子哥已经兴致盎然地围上来,钟意毫不避讳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女朋友。”   周围的人群显然有点错愕,因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女朋友”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说出口的词,他们身边的女伴换得很快,都是玩玩而已,来来去去,并不走心。   然而钟意的神情口吻显然都很认真,所以他们也不得不认真地对待这句话。   中途,林幼宁出去接电话,那几个人便凑过来打听:“这是你家里给你介绍的?”   钟意低头为自己点烟,“我自己找的。”   “真的假的啊?”那人斟酌着问,“你这是准备……”   话没说完,就被他轻描淡写地打断,“准备结婚了。”   周围瞬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其中不乏有在美国和钟意一起玩过的人,不可置信地道,“你疯了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旧金山的时候,James那个妹妹为了你哭着闹着要跳车的时候,你是怎么——”   “不记得了。”钟意皱皱眉,语气微冷,“我快结婚了,以前的事少提,没意思。”   于是便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钟意确实也想不起来了。他其实一直都是个记性很差的人。   飘忽的白色烟雾里,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知怎的,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幼宁的那晚,当时他觉得这人真会装,怪不得顾霏霏搞不定。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表现出来的那些全都是真的,她真的不认识自己,也真的不是顾霏霏口中的第三者。   回想起来,林幼宁最爱他的时候,他在她心里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光环的大学生而已。她就像一张白纸,毫无保留地在他手中摊开,疼他,爱他,包容他。予取予求。   钟意恍惚间觉得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林幼宁竟然回到他的身边了,他们真的重新开始了。   思及此,他有些控制不住地起身,想出去找她,途中不小心撞到一个女生,粉底蹭了一点在他领口,对方连连道歉,拿出纸巾要帮他擦。   这种伎俩在钟意眼里实在是不入流,他懒得搭理,推开她,继续往前走。   然而,就在此刻,林幼宁打完电话,推门进来。   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钟意有些手足无措,想都没想就开口向她解释:“刚刚她莫名其妙地冲过来撞了我一下,我什么都没做。”   林幼宁不禁失笑,“我看到了,我又不瞎。”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贴过来蹭她的脸,“怕你误会嘛。”   两个人手牵手走出酒吧,上了林幼宁的车。   钟意坐在副驾驶座,扭过头来看她,好半天才开口:“姐姐。”   林幼宁低头启动引擎,“怎么了?”   “没怎么,”他系上安全带,拉长了语调像在撒娇,“就是想叫你。”   “……无聊。”   钟意忍不住笑起来,安静了少时,又轻声叫,“老婆。”   林幼宁差点没撞上前面的出租车,猛踩刹车,心跳也变得急促,“别乱叫。”   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你该不会真喝多了吧?”   “嗯,喝多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以为我们已经结婚了呢。”   拿他这套装疯卖傻实在没辙,林幼宁只得假装自己没听见,不再跟他聊天,专心开车。   钟意就住在外滩附近的一所高档小区,她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里,停在直通他楼层的电梯旁边,旁边的人却死活不愿意下车。   “姐姐,你陪我一起睡吧,我最近总是做噩梦。”   “我头好晕,看不清路。”   “我家好像停电了,很黑。”   ……   林幼宁想起钟晴很久以前跟他说过的,钟意的幽闭恐惧症严重到一个人的时候连电梯都不敢坐,犹豫片刻,还是妥协:“我送你到房间门口。”   钟意立马不闹腾了,飞快地解开安全带,催促她下车。   电梯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真的空无一人,林幼宁无意识地牵住他的手,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钟意就住在六楼,楼层不高,平时爬楼梯也不会累。   电梯门完全闭合,林幼宁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身边的人咬住嘴唇。   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钟意一只手扣住她的腰,唇舌轻而易举地闯入她的口腔,牙齿轻咬着她的舌尖,勾出来,再含住。   他的嘴巴里还残留着啤酒的味道,冰冰凉凉的,林幼宁闭着眼睛和他接吻,睫毛微颤。   电梯“叮咚”一声停在六楼,钟意将她打横抱起,走了出去。   小区一梯一户,私密性极佳,不必担心会被任何人看见。钟意抱着她,将她的后背压在走廊墙壁上,一路从她的眼角吻到下巴,又去啃咬她细白的脖颈,控制着力道没有弄疼她。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断成了没有端点的线,混混沌沌。林幼宁意识到自己正在他怀里融化。   在钟意的手摸到那片裙角的时候,勉强清醒过来,伸手推他:“……开门。”   那人听见,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了,贴着她的额头,闷声道,“开了门你就要走了。”   走廊里的光线是偏橘的暖色调,连空气里流动着暧昧的气息。   厚厚的纱帘隔绝了窗外所有夜色,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这条走廊,这道门,和他们两个人。   而钟意单手撑着墙壁,微微起身,用那种可怜又纯真的眼神看她,膝盖却不安分地轻蹭。   过了很久,林幼宁还是伸出手,抱住了他。   接受到这个信号,眼前的人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搂着她的腰,用指纹锁开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习惯性地留着一盏灯,林幼宁重新被他抱起来,有点粗暴地丢到客厅茶几旁边的羊绒地毯上,自己也跟着压过来。   他的身体变得滚烫,呼吸声扫在她睫毛上,沉甸甸的心跳就压在她胸口,像电流,震得她浑身发麻,身体也变得泥泞一片。   他们上次做.爱是在什么时候?   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了很久才得出答案,已经四年了。   刚刚在电梯里的那点温柔已经被钟意彻底抛之脑后,林幼宁身上白色的雪纺裙很快就变得乱七八糟,皱皱巴巴。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调情似的反复揉捏她的腰窝,喉咙滚了滚,轻声问,“姐姐,我的红线还在吗?”   林幼宁一头黑色长发凌乱地散落在地毯上,妩媚的杏眼水汪汪的,声音微哑:“……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那条裙子被一把扯了下来。 第58章 番外(十二)   -1-   林幼宁三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回美国跟钟意领了Marriage License,成为了合法夫妻。   日子是钟意选的,他说这样的话,以后就可以连着庆祝结婚纪念日和她的生日了。奇奇怪怪的仪式感。   从登记处出来,正值日落时分。   一月底的天气冷得快要结冰,钟意去附近的停车场取车,林幼宁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屋檐底下的长椅等他,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   把手机拿出来,挨个给父母、夏栀、程小安,以及其他朋友回了电话,她总算意识到,自己结婚了。和钟意。   橘色的落日余晖照在她身上,有种不切实际的暖意,她远远看见那辆熟悉的奔驰开了过来,于是快步走过去,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钟意摸了摸她的手:“冷不冷?”   说完,又把一旁的热咖啡递过来。是她喜欢的红茶拿铁。   林幼宁摇摇头说不冷,摘了围巾,刚喝了几口咖啡,纸杯就被人拿走,钟意有点无奈地看着她,“是买来给你暖手的,说了多少次了,空腹不许喝咖啡。”   自知理亏,她只好说,“知道了。”   安静的车厢里,钟意凑过来吻她,吮吸她舌尖淡淡的咖啡香气,耳鬓厮磨了很久才稍稍退开了一点,把脑袋埋进她颈窝,嗅她发间的香气:“老婆。”   她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嗯了一声,没说话。   “老婆,”他又叫了一声,“我爱你。”   明明已经在一起很久,更加直白的情话也听了很多,林幼宁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心跳加速,抬起头,主动吻住了他。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是爱是恨,是留恋是放手,在她漫长无趣的人生里,最深刻的心动,其实就只发生了一次——他出现的那一刻。   -2-   当晚他们住在钟家的其中一处房产。   林幼宁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发现钟意正盘腿坐在床上玩手机,她走近几步,发现他好像在发朋友圈。   见她出来,钟意立刻扔了手机,拉着她的手让她在床边坐下,找了个吹风机,动作很娴熟地帮她吹头发。   昨天坐了十五个小时的长途飞机,今天又折腾了大半天,林幼宁实在是累了,窝在他怀里打哈欠。   钟意很仔细地帮她把长发吹干,放下吹风机,把她翻过来,抱着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抓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亲吻。   林幼宁试图推拒:“很晚了,我累了。”   “可是今天是我们的领证纪念日,”钟意眼巴巴地看着她,语气有点委屈,“不做.爱做什么?”   “……”   一时间被他的逻辑绕了进去,没等她想出更有说服力的辩驳,绿色真丝睡裙的肩带就被轻轻松松地褪开,他的吻随之落下来,像雨点。林幼宁很快就想不起来别的事情了,昏昏沉沉地搂住他的脖子。   中途她口渴得厉害,钟意就用抱小孩的姿势抱着她,去客厅喝水。   玻璃杯里的水来回晃动,她低头一口一口地喝,被冲撞得没办法用手拿稳,最后杯子里的水洒了大半。   等喝完水后,钟意把她放到餐桌上,又覆上来。   他的唇齿间还有淡淡的薄荷牙膏的味道,而烟味已经很淡了。林幼宁有点恍惚地意识到,最近他烟抽得越来越少了。   结束之后,她像往常那样躺在他胸口,数着他的心跳声,慢慢睡着。   半梦半醒间,一枚冰凉的戒环套进了她的左手无名指。   -3-   隔天一大早,他们不得不早起,各自出发。   钟意回家,林幼宁去见程小安。   出门之前,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不想跟他一起回去,意料之中地被拒绝。   关于他的父亲,他的姑姑,林幼宁实在是做不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只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这辈子都别见面。   当然,钟意也从未勉强过她。   走到约好的那家西餐厅,林幼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里头的程小安。   几年不见,程小安留起了长发,并且没有再染成以前喜欢的偏中性的灰蓝色。她看起来跟以前真的不太一样了,没有那么棱角分明,变得温柔了不少。应该是婚姻带来的变化。   林幼宁忍不住快步走过去,对方看到她,立刻惊喜地挥手。   岁月没有为她们带来任何隔阂,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话都能对彼此说。   在听她聊起昨天去领证的细节时,程小安感慨万分:“没想到啊,兜兜转转,你俩竟然真能修成正果。”   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以前那些不开心的都不说了,总之,能让钟意那种人浪子回头,非你不可,我是真的佩服你。”   下午四点左右,钟意过来接她。   跑车驶上高速公路,跟回家是截然相反的路线,林幼宁问他去哪,他却卖起了关子,只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过生日。   当那栋熟悉的,红瓦白墙的房子跃入眼帘的瞬间,她终于明白。   大门密码锁是她的生日,在钟意的示意下,林幼宁打开门,缓缓走进去,如同走进一个她曾经的少女梦。   时隔多年,眼前的房子似乎已经被翻新过,布局显得有点陌生,不过当年所有吸引她的地方全部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   比如客厅墙面上的嵌入式壁炉,刷着白漆的木质扶梯,以及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窗。   而那个原本脏兮兮光秃秃的花园也焕然一新,种满了花。   林幼宁忍不住问:“什么时候翻新的?”   “去年年底,回来过年的那段时间。”   钟意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一如年少模样,“我在上海也找了一栋长得差不多的房子,也是用你的名字买的,明年就能装好。到时候我们搬进去,就像住在这里一样。”   林幼宁抿抿唇,有点感动,又听到他说,“姐姐,生日快乐,我爱你。”   仔细数数,钟意跟她说过最多的两句话,恐怕就是“对不起”,和“我爱你”。   不过结婚之后,很少能够听见那句“对不起”了。   林幼宁对于现在的生活感到很知足,觉得未来只要一直都有那句“我爱你”,其余的,就全都不再重要了。   -4-   国庆节放假之前,公司发了一堆电影票,主管特意给了林幼宁两张,让她携家属一起去看。   林幼宁和钟意结婚的事情在公司里基本上已经人尽皆知,因为钟意隔三差五就要来接她下班,还会带很多奶茶蛋糕之类的下午茶分给其他同事。导致公司里一堆女同事天天缠着林幼宁要她开班授课。   把那两张电影票带回家,林幼宁连同钱包一起随手丢到鞋柜上,换了拖鞋,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看书。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钟意回来了。   “饿了吗?”他一边问,一边卷起衬衫袖口,轻车熟路地去厨房做饭。   吃饭的时候,他提起鞋柜上那两张电影票:“姐姐,你想去看电影吗?”   林幼宁一愣,“不想,那是公司发的电影票,我打算给夏栀江亦遥他们的。”   钟意却看着她,“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家里又不是不能看。”   “可是跟在电影院看还是不一样吧。”   林幼宁想了很久,最后说好。   隔天晚上到了地方钟意才知道,原来她说的是汽车影院。   看着他闷闷不乐的侧脸,林幼宁叹了口气,把特意给他买的抹茶星冰乐递过去,哄他道:“在哪看不一样,再说了,我还没来过汽车影院呢。”   像电影院那种黑漆漆的密闭环境,她实在不忍心让钟意去,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她再清楚不过,从童年时期就形成的严重心理障碍是没那么好克服的。她也不认为钟意必须要克服。   哄了半天总算把人哄好,钟意将车载收音机调频到场地对应的FM频率,车内随即响起了正在播放的影片声音。   他们看的是一部小众悬疑片,里面有很多一惊一乍的镜头,配合着阴森森的音效,林幼宁吓得缩成一团,试图用用爆米花桶挡住视线。   被她的动作逗笑,钟意靠过来,把她搂进怀里:“不敢看就别看了。”   “那不行,钱都花了,不看太浪费了。”   “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这里好像也挺刺激的。”   林幼宁立刻拿下爆米花桶,正色道,“……我突然又没那么怕了,接着看吧。”   -5-   钟意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情。   梦里的林幼宁不像现在这样,会搂着他的腰笑,会牵着他的手回家,会在每个夜晚躺在他身边。   梦里的林幼宁是冷冰冰的,看着他的眼神是厌恶的,不屑一顾的,无论他怎么挽回,怎么哀求,都不肯回头。   钟意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永远都不打算再回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再次看到了林幼宁的脸。   她最近总是会照着镜子抱怨自己眼角又长出新皱纹了,虽然他一条也没看见,只觉得那张脸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很美,很娇媚,看一眼就会让他硬得难受。   眼前的林幼宁不是梦里的那一个,她微微皱着眉头,帮他擦去额头沁出的薄汗,有点心疼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钟意盯着她看了很久,确认她是真的,然后像个小孩子似的搂着她的腰,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摇摇头说没有。   只要有她,每个梦都是好梦。   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又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个普通傍晚。   当时他上完课,从教学楼出来,刚巧接到顾霏霏的电话,跟他抱怨自己运气差,好不容易来一趟食堂还能撞见林幼宁,还说看到她那副假清高的样子就心烦。   他原本是朝反方向走的,挂断电话之后,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食堂里那么多人,他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没想过真的会碰到她,结果偏偏就碰到了。   钟意那个时候没意识到,他的人生就在那一刹那,彻底偏航。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